櫻 花 洛
之五
返璞─上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圍爐夜話,和樂融融。
他從來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
自懂事起,他的生活裡只有練功、練功、練功。
每隔一段時日,父親會來考較(校)他的進度,通過試驗,師
父便會開始教授他下一門更深奧的忍術。他的生命裡只有忍術、
師父與父親,直到有一年師父帶著他下山進城,他才知道這世上
有如此人聲鼎沸的嘈雜場所,也才明白,原來跟他一般大的孩
子,不是人人都得練功。
最令他震撼的是,原來孩子可以向大人撒嬌,想要的東西到
不了手,可以坐在泥巴地上耍賴哭鬧。
當他鼓起勇氣向師父詢問,師父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面無
表情的說:「那是尋常孩子。你父親是伊賀首領。」
他是獨子,是全族的希望。既不是尋常的孩子,自然沒有耍
賴撒潑的權利。
十四歲那年,在全族人觀禮下,父親正式宣佈他受領象徵「七
色?」繼承人:「?野」之名。
「只會動手不會動腦的人,一輩子供人驅策。」賜名的那天
晚上,父親史無前例單獨帶著他同行出獵。星空下,坐在忽明忽
暗的營火前,父親交給他七色忍法卷宗,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為
父還沒來得及教你的,全記載在卷宗裡。此去好好跟那女人學學
怎麼動腦罷。」
父親口中的「那女人」,是他長至十四歲才見面的母親。
前一個冬季,幕府先代將軍撒手人寰,身後僅餘一庶子;將
軍之弟與將軍庶子叔姪二人為奪繼承權發生政爭,封城三天後,
庶子連同其妻兒、親信的人頭高掛城門,傳說將軍之弟踏著姪兒
血染的御階即位,人稱「鬼祭將軍」。
鬼祭將軍即位後,一聲令下,各地藩侯紛紛將妻兒送進京
都,名為受封,實乃人質。伊賀派首領雖官位不高,因著忍者一
族身份特殊,加上封城三日間未向鬼祭宣誓效忠,為保全族平
安,父親只得遣妻兒前往京都為質。
他只知道母親來自海的彼岸,一個名叫「中原」的場所,多
年前因戰亂避難至此,因緣際會與父親相遇成婚,卻因行事作風
與族人格格不入,比起待在伊賀,母親似乎更喜愛待在京都,因
京都政爭回家長住已是罕有之事,如今父親要求母親上京為質,
正巧落了母親下懷。
與母親一同上京的路途中,他意外得知,雖然父親一心要自
己繼承後業擔任伊賀首領,對母親而言,他也是繼承人。
日出之處「?之君」,中原武林「非凡公子」
「你已十四歲,說與你知曉也沒什麼顧忌。」牛車裡,婦人
斜靠座墊,慵懶開口:「七色?並不是你的生父,他只是我精心
挑選教養你長大成人的養父。」
「……我不信!」他困坐車廂內低吼,拼命搖頭:「依父親
之能,哪容異心之人在枕畔安睡?」
婦人眼中閃過一抹妖異的綠光:「我自然有辦法。」
「妳騙人!胡說八道!難怪師父說最毒婦人心!」他握手高
舉成拳,狠狠瞪著自己的母親。
「哼,要讓一個男人相信妻子生下的是他的孩兒,方法有多
得很……」婦人扳開他橫護胸前的手,額頭抵著額頭:「總之記
著,你的生父血緣來自中原儒、釋、道這三教的教主們,總有一
天,你必須回轉中原武林,制霸三教登上王座。」
「三教教主?我的生父竟有三名?」怔愣過後,他失笑道:
「母親大人,一個人怎會有三名生父?妳當我是三歲孩兒耍弄
麼?」
「我有說過你是人嗎?」婦人甩開他的手,淡淡一句石破天
驚。
「……我……不是人?」他手撐座墊,緩緩退到車廂一角,
看著眼前形同陌路的生母,心中再次想起師父所說女人皆禍水的
評語。的確……相聚才半日不到,這女人單憑言語之能,竟將他
咬緊牙關苦撐過的日子毀壞至此……
「?野君,你的母親可是魔域戰神『魔魁之女』啊。」
婦人掀開小小一方車簾,望向車外的眉宇間散發凌厲霸氣,
彷彿映在她眼底的再不是鄉間荒野,而是血染江山,。「倘若今
日我是『魔魁之子』,也不需費盡心思生下你這個兒子,不過當
日使者們說的對,就因為我是女兒身,能承受三教精血誕下後
代,比起直接殺盡三教人士,如此做法更損他們的顏面。」
婦人回頭,冷冽的容顏在他眼前慢慢猙獰起來:「兒子,你
便是我力量的延伸,身為三教精血的繼承者,你光憑血緣就打敗
了三教所有人!當你我回轉中原之日,便是魔界復仇之時!哈哈
哈……」
婦人的笑聲,在他腦中迴響了許久許久。
他終於明白為何自己受傷流血時,赤紅鮮血中總會帶著一絲
淡淡詭譎的綠色。
既然是魔,便不會有人類軟弱的溫情,他徹底斷絕母子見面
前曾悄悄幻想的那幅天倫和樂圖,既然是魔,他不需對那女人假
以辭色。
滯京屆一年,探子梢(捎)來鬼祭將軍有意刺探各諸侯質子資
質優劣的消息,為避免鋒芒太露引起膝下無子的鬼祭將軍疑忌,
他擱置所有文武功課,在母親縱容及父親來函指示下,特意與各
家藩侯質子結交。少年人閒來無事,儘往風花雪月之處聚集,京
都近年盛行的劇場更是官家子弟們附庸風雅的絕佳場所。
每當劇場上演關於魔物的劇碼,他總忍不住暗暗嗤笑。
台上演魔的不是魔,台下看魔的才是魔。
然後,他看到了一名令自己不可逼視的魔。
沒有刻意戴上鬼面營造扭曲醜怪的外表,只有一對血紅眼
睛,與白玉臉龐滑下的淡紅淚水,櫻花樹下,與除魔為業的情人
對戰而亡。
原來世間有這般美麗的事物。
散戲後,他望著空蕩蕩的舞台,久久無法離座。
他默默記住那個令自己心動的役者。
「花座」首席「鳴夜香」。
◆◆ ◆◆ ◆◆ ◆◆ ◆
◆
花座‧鳴夜香──黃鶯出谷,國色天香。
他是名滿京都的首席役者。憑著宜男宜女的扮相,青春年少
的容姿,收服人心無數。
父親在世時,總說他的容貌承襲自白拍子出身的祖母,當年
一曲海神祭令祖父不顧眾人反對納為側室。父親講這句話時,大
概作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兒子竟然走上與母親同樣以色娛人的
這條路。
所有角色中,他演得最好的,是魔。
原因很簡單,他見過魔。
那年冬天,京都深處,重重宮禁保衛下,那座琉璃瓦覆蓋的
高聳城閣,被親人的血一夕染紅,從未謀面的叔公踏過父兄母姐
的屍身登上王座。
千均(鈞)一髮之際,他在母親的近侍示意下與一名陌生少年
交換服飾,避開殺頭之禍。
忙亂間,近侍從少年身上扯下一串瓔珞,救命符似地戴在他
頸上。
「若非當年夫人仗義相助,我與那孩子早該餓死溝渠,如今
一命換一命罷了。」近侍紅著眼,在他耳畔輕聲說。「好孩子,
別怕,我不會讓你死。」
後來他才知道,近侍是叔公的情人,那名少年名義上為近侍
幼弟,實是叔公眾多私生子之一。
當他與近侍幼弟一同被武士們半拖半拉帶到長相酷似先代
將軍的新任將軍面前時,映入他眼底的不是和藹的長者,而是嗜
血的魔物。
男人審視著橫刀架頸的兩名少年,看到他胸前的瓔珞,眉稍
(梢)一挑,眼也不眨出刀刺死穿戴華美的近侍幼弟。
他轉頭望去,屍橫就地的少年,流著血的眼珠無神地朝向自
己。
當一名母親能狠心葬送自己的孩子以命換命,便不會留給孩
子遲疑辯解的餘裕。
他顫抖抬眼看向近侍,精心妝點過的女子對少年屍身不曾回
顧,只是面對著他一個清脆巴掌打落。
「還不快給將軍行禮!」
男人嘴角上揚,伸手攬過近侍腰身。「免了免了。」
「將軍,賤妾教子無方,不勝惶恐……」女人嬌羞掩袖,媚
眼橫流。
他低頭,忍不住又望向少年屍身,胸臆不住顫慄。
無視兵士環伺當眾相擁的這一對男女,換子的近侍與殺子的
男人,都是魔。
天守閣內假扮近侍幼弟的日子沒有多久,男人昔日為謀利益
從各家迎娶的女人們逐漸入駐,饒是受寵,無權無勢的近侍「姐
弟」在各方勢力暗潮洶湧下處境艱難。
「妳想走?」簾幕後,男人冷道。
「請將軍開恩,將軍如果想再見到賤妾跟這孩子,就請您放
我們走吧。」剛逃過毒殺的美人伏在殿前梨花帶淚。
「……要走可以,不能走遠,等一切底定,我再接妳們回來。」
男人沉吟:「劇團…到劇團去吧,有我的敕令保護,誰也不敢動
妳們。」
「謝將軍。」美人拉著他一同垂首伏地,涕泣謝恩。
有了男人的允許及資助,近侍帶著他出走宮廷,改姓換名頂
下經營不善的劇場,重新整頓後以「花座」之名面世。
「還好公子對歌舞本就略有鑽研,現在恰好派上用場。」嶄
新的花座劇團後臺,近侍熟練地幫他著裝打扮,片刻後出現在銅
鏡前的面孔,恍惚間竟連自己也認不出來。
銅鏡後方,美人傍著他的頰,露出不可逼視的微笑。「公子
姿容絕代,只消在神態上多加琢磨,便足以讓人神魂顛倒了。」
凝目望向近侍,他幾月未覺顫慄的胸口,彷彿又隱隱作痛起
來。從這天起,他開始鎮日跟隨近侍左右,研摹女子的各種嬌嬈
神態。
練習數月後,花座正式首演之日,他刻意以白拍子(註)之
姿現世;那男人一如他預料率眾微服親臨,造成全城轟動。「黃
鶯出谷‧國色天香」正是將軍觀賞完他獻藝後的偏心考語。
饒是如此,花座「鳴夜香」之名,仍舊拜將軍評語之賜傳遍
京都大街小巷。
世人只知,劇場「花座」的團主乃是鬼祭將軍的情婦,自稱
「君夫人」,而花座首席役者「鳴夜香」是君夫人唯一的親人。
父兄母姐乾癟的人頭自城門取下,棄置亂葬崗後,無人談起
那段隆冬封城三日的政爭。天守閣內的權力遞嬗,與尋常百姓一
切無涉。
開城後不久,京都依舊萬家燈火,鉛華盡掩死生契闊。
他丟棄本名,台上忽男忽女,台下陰陽莫辨。眾人猜測他性
別的同時,無人聯想起當年將軍之孫長成何種模樣。
他再不是父母疼寵的幼子、尊貴的將軍後代,即便名滿京
華,他只是個尋常的戲子。
一個專長詮釋魔的戲子。
伸指輕抹胭脂,他細細妝點,精心扮就。男裝女相、女裝男
相。眾生眼迷離,安能辨雄雌?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瓊唇溢出嘲
諷的輕笑。
這樣也好,反正……都無所謂了。
而那名少年,便現身在他今生最自暴自棄的時候。
按:白拍子:從平安末期至鎌倉時代流行之歌舞。舞女穿上平安
王朝時期年輕貴族的白色禮服,戴上金色的立烏帽跳舞。舞女們
甩動白色的袖子翩翩起舞,十分優雅而颯爽,博得人們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