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花 洛
之十
巢眠─下
遵照修道人的指點,青年在大紅牌坊下圈出硃砂陣式。
牌坊旁,書生肅目步向神龕,慎而重之地取出寶刀「泣龍
怨」。
「三哥,當真可以麼?」走至修道人面前,書生踟躕道。
「為兄設想多時,查遍典籍,只有這個方法十拿九穩。」素
還真沉吟。「魔族嗜血,以你我朱雀麒麟之血沾染泣龍怨引魂回
歸最為允當。」
「那麼恕兄弟失禮了。」書生微微頷首,提刀往義兄手腕一
劃,鮮血沿刃身緩緩流淌而下。青年取來早已備好的金創藥膏,
忙著為父包紮。
童子立定陣式內,凝目仰望攜刀入陣的書生,冷冽倨傲的神
情稍稍消融。
饒是面目變化,書生持刀的凜然容姿一如昔日海神祭上獻舞
行刺的役者。倘若書生曾與自己持刀對陣,他必定不致錯認。
「刀、是當年的刀,人、是否當年的人?」伸手撫著刀柄,
童子相詢。
書生低眸俯視。「今非昨是,昨是今非。公子眼中,我又是
誰?」
童子挑眉。「這次換你提問麼?」
「公子大可不必答我。」書生搖頭。
「莫召奴,無論你有心無心,本公子魔界復生,當再相訪,
回君此問!」一聲長笑,豪傲不減當年。
書生心頭閃過不得安寧的不祥預感,「公子你……?」
便在此時,遠處傳來幾聲雞啼,陣外修道人出聲提點。「四
弟,時辰將至。」
「好。」書生回過神來,俐落地反轉刀柄,由自己左臂膀上
橫切而過,在已染紅的刀刃上又添血痕,也不包紮,反而提氣催
動臂上鮮血噴出,遍灑硃砂圓圈,催動血陣。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朔風野起,書生金墜擺盪,兩撮前髮
隨風飄揚。
童子緊盯書生,片刻未曾稍離。只見寶刀泛起熠熠金光,刃
身不催自動,劍吟陣陣,金色龍形隱隱騰現。
童子沾有天魔血的額前、人中、喉頭三處發出綠光,與金光
相輝映,隨著金芒愈盛,綠光逐漸被金光吸引,寸寸黏附染血的
泣龍怨刃身之上。
見天時已至,書生將手心貼於童子額前,單手持刀唸唸有詞:
「麒麟朱雀,泣龍染血,引魂寄魄,非凡玄武,起駕,回歸!」
書生引魂辭出,綠光完全離體前,童子面朝青年處大喝一
聲,「來!」
風沙飛揚,泣龍怨刀身化為金影夾帶綠光騰空而起,乘著黎
明破曉的第一道曙光往西方遁去。
空蕩蕩的陣式中,獨留書生與童子頹然倒地,青年連忙入陣。
「四叔,還好吧?」
青年抱起孩童,正要彎身攙扶書生,莫召奴按住手臂道:「不
打緊,先顧小的,確認看他阻滯的氣脈衝開與否。」
「是。」青年快步抱著小童入內診治。
書生裹住衣袖擦拭寶刀,放回神龕之中,隨即進房包紮梳洗
替換過一身清淨衣衫,步出房門,只見修道人的輪椅不知何時推
來廊下,對著飛光亭外滿池波光若有所思。
「三哥。」書生揖身。
「四弟,辛苦你啦。」素還真回過神來,對義弟報以微笑。
「多謝三哥,若非三哥前來,兄弟還真不知如何送走非凡公
子。這下送客出門,總算可以高枕安眠了。」書生鬆口氣道。
「是嗎?賢弟難道沒注意到……哎,算了。」修道人欲言又
止,只道:「你啊,做事偶爾也瞻前顧後一下吧。」
「有三哥在,四弟還需煩惱這個嗎?」書生打趣道。
修道人苦笑搖頭,不經意回眸,只見書生一襲水藍紗綢衣
衫,前髮飄飄,沐浴日光下更顯英姿颯爽,雖然被非凡公子折騰
一陣,仍是精神奕奕,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當下歪著頭
打量結拜兄弟,越看越有興味。
察覺義兄略微怪異的眼光,書生疑道:「怎麼?我身上哪裡
不對麼?」
修道人搖頭。「原來四弟當真扮過女子,難怪……」
「嗯?」書生挑眉。
看看四肢完好的書生,低頭瞧瞧殘廢的自己,似乎沒有笑完
便溜的本錢,修道人當下顧左右而言他:「咳,沒什麼。」
書生揚眉,正要說話,忽聽得廂房傳來陣陣巨響,與修道人
對視一眼,連忙推動修道人輪椅入房觀看。
進得內廳,二人只見桌椅掀翻,各色藥材散落滿地,黑髮青
年跌坐廳前。
「續緣,怎麼了?」書生扶起青年,連忙問道。
青年瞠目結舌,過得半晌,顫抖的手斜指床前。
「小俠,小俠他……一醒來就差點把屋子給拆了……」
「你祖媽咧,這是什麼鬼地方?本爺爺明明就是玉樹臨風手
長腳長,為什麼會四肢變這麼肥短?說!你們到底在本爺爺身上
動什麼手腳?」小童站在床上,氣憤地大吼大嚷。
這種狠戾的臉色、囂張的氣勢、再加上那滿口髒話的粗鄙行
逕(徑),真是陌生又熟悉啊……
黑髮青年想起一人,頓時倒吸口氣。
書生跟著瞠目結舌,只有修道人顏色不改。
「難怪非凡公子答應回去答應得這麼爽快,劣者就在擔心這
個……」嘆氣。
「三哥?」「爹?」
兩雙求知若渴的眼睛望向武林魁首素賢人。
修道人沉重開示。「非凡公子他……拉了別的亡靈一把,佔
自己的缺。」
「那這位是……?」書生指著小童,望向顯然認出來人的青
年。
「要問人姓名不會看著人問嗎?沒禮貌!本爺爺行不改名,
坐不改姓,金小開是也!」小童睥睨眾人,端地囂張到不可一世。
黑髮青年聞言閉眼,果然……。
書生急問修道人。「小俠呢?」
「有可能還在沉睡,也可能被金小開的靈魂逼出自己體外當
生靈了……」看著床上小童,修道人幽幽回答。
面面相覷。
「從來都是冤魂索命,第一次聽到老子跟兒子搶地盤……」
書生只覺眼前昏暗,徹夜未眠的倦意終於一湧而上。
非凡公子可真是會幫他找麻煩啊。
一旁黑髮青年低低哀叫:「這樣要怎麼把孩子還給前輩們
呀!」
回過神來,書生頗沒義氣地拍拍子姪肩膀。「續緣,四叔要
去補眠,這一次就交給你了。」說完瀟灑揮扇,轉身便走。
「四叔!」看著決絕而去的書生,青年伸手拉住父親正要悄
悄退出房門的輪椅,惶惑問道:「阿爹,小孩要還人家養啊!怎
麼辦?」
「其實就這樣還給那幾個傢伙也沒什麼不可以……」修道人
皺眉:「續緣,輪椅不用你推了,為父可以叫一線生來推回雲塵
盦,沒關係的。」
說著說著,輪椅不知怎麼竟溜開青年的抓握,迅速往大紅牌
坊方向滾去。
青年頓腳,跨步欲跟。「爹!」
小童跳下大床,緊咬青年身後。「素啊續緣,你不要給我跑!
你以為我腳短追不到你嗎?慢著!」
青年回眸髮指。「金小開!你、你給我乖乖待著,那是你兒
子的身體,不准亂來!」
「騙人!我兒子哪有這麼腿短?」
「總之不要過來!」
「誰理你!」
「阿爹休走啊!」
這下可好。送走一尊魔族,來了一隻瘟神。
看著一大一小蹦蹦跳跳滿園亂跑的情景,想起臨走前誓言回
轉的魔界軍師,書生忍不住頭疼起來。
心築情巢,夜不留客。
書生一邊哀悼著自己早被打破的規矩,一邊默默懷念起前陣
子閒到發慌的退隱起居。
看來要恢復平靜,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