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花 洛
之一
魑魅
數夜不得眠。
一閉眼,人在陰陽交界間。
作夢也想不到,他莫召奴竟有被鬼纏身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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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武林人士皆知,九曲瑤虹盡頭有ㄧ道大紅牌坊,牌坊之後是座遠離塵囂、
林木疏落的庭園,此處有個風光綺旎的名字:「心築情巢」。
心築情巢之主莫召奴初現江湖時正邪難辨,幾經翻騰,後與正道領袖清香白
蓮素還真義結金蘭;有了琉璃仙境當靠山,召奴的這座心築情巢便順順當當納入
中原正道勢力範圍,前些日子為配合清香白蓮的人事佈局特地遷往江南,不久又
悄然回歸九曲瑤虹。
莫召奴平日雖是一襲錦袍白紗的書生打扮,他的真實性別卻曾讓江湖人爭論
多時,只怪他長相太過文雅貌美,再加上連名字都宜男宜女,站在向來儒生道袍
的清香白蓮身旁,若要說是女扮男裝也不為過;有護衛淚痕常伴身旁,沒人敢輕
易質問莫召奴真正的性別。直到與素還真結義後,正道這邊看素莫二人兄友弟恭,
沒有進一步的交往,謠言才漸漸平息;而膽敢拿這個話題當面嘲弄他的邪道對手,
往往活不久長。
此次歸來,莫召奴孤身ㄧ人,當初與他同赴江南的貼身護衛淚痕已不復見,
只留下一口寶刀與一方骨罈。
俗話說:「剛強易折」,專攻耍刀弄劍的角色在武道生存的壽命本就偏短,身
為護衛的淚痕沒有素氏保鑣葉小釵那般打不死踹不爛的硬命,為了保護正邪追逐
中疲於奔命的莫召奴,淚痕自願留下斷後。待至混戰結束,冒險繞回戰場的莫召
奴尋獲的只有護衛冰冷的屍骨。
屋漏偏逢連夜雨,莫召奴這廂方將淚痕屍體火化,那廂緊接傳來素還真遭大
軍逼殺不幸身亡的消息,不只是莫召奴失去在中原武林最穩當的靠山,一向以清
香白蓮馬首是瞻的正道勢力亦受到沉重的打擊。
幸好對抗邪惡組織經驗豐富的素還真臨死前早有安排,利用自己的死誘出蟄
伏武林另一股新勢力加入戰局,也讓襄助琉璃仙境多時的莫召奴抓住引退的好時
機。
婉拒正道眾人護送回鄉的好意,莫召奴獨自揹著寶刀,拎著骨罈歸家。
這一日,錦衣書生沉靜地走進睽違已久的大紅牌坊,第一件做的事便是沿著
啞巴護衛生前最愛藏身的林子繞了一圈,播種似地把淚痕的骨灰撒得精光。
「淚痕,這是我替你選的永眠場所,還滿意麼?改天我在這林子種花,等春
暖花開,你與花兒一同高掛枝頭,低眼便能見到我……對了,如果看到我跟別人
喝茶談笑,你可別不歡喜,誰教你這沒義氣的要拋下我先走。」書生對著林子自
言自語,恍若相伴多年的護衛仍在眼前。
莫召奴踱回牌坊,正欲將寶刀「泣龍怨」安放進一旁新搭建的神龕時,朔風
忽起,天色霎時昏暗,抬眼望去,骨灰撒過的林木迎風搖曳。
額前金墜隨風晃盪,笑眼有如彎月。「淚痕,你果然跟著回來了嗎?」
後來書生才知道,那天跟著自己回來的,不是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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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築情巢裡獨居的日子,既短暫又漫長。
昔日有淚痕相伴,主僕二人整理庭園,讀書練劍,倒也相看兩不厭;淚痕不
在,書生發現自己最常做的事便是站在園子裡,對著門口發獃,除了有些寂寞,
比起在江南那陣子鎮日提心吊膽、被人千里追殺的情境,這種衣食無虞、整天腦
袋放空不用費盡心思的生活簡直就是天堂。
擺脫紛擾的武林雜事,不像天生勞碌命的結拜三哥素還真,連詐死坐鎮幕後
都要親自指揮大局片刻不得閒,眼前能過這種與世無爭的好日子,他還想奢求什
麼?
仰頭望月,莫召奴閉上眼,抗拒著心頭那股不知如何是好的空虛感。
多管閒事對江湖中人而言是要命的病,雖然這幾年被三哥傳染這症頭,他一
直以為自己病得並不嚴重。
他有些明白為何三哥總愛在一波未平前,又去挑動另一波動亂讓自己忙不過
來,對於幾近不老不死的先天人來說,無所事事的日子遠比驚心動魄的逼殺恐怖。
所以當惡鬼纏身時,莫召奴第一個反應不是驚嚇,而是在顫慄之餘還帶了一
絲絲愉悅。
他終於有事可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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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從睡深夢甜的三更夜半開始。
散髮橫躺的莫召奴先被嘈雜的騷動吵醒。睜眼,原本平凡無奇的窗櫺上,每
一格皆鑲嵌著一顆骷髏頭,骷髏頭們牙關上下作響敲打著窗格,彷彿發出嘎嘎笑
聲。
閉眼,再睜眼,噪音沒消失,骷髏頭也還在。
確定不是惡夢,書生披衣坐起,打量著滿窗的骷顱頭。
「朋友,與其裝神弄鬼,何不乾脆現身?」書生平淡開口,錦袖ㄧ揮,無形
掌氣逕往雕花窗櫺擊去。
掌氣擊出三尺便平空消失,骷髏頭起起落落的嘎嘎聲更加嘈雜。
書生蹙眉,雙手負胸,與骷髏頭大眼瞪小眼。
便在此時,一團青氣穿窗而來,在莫召奴面前緩緩凝成模糊不清的人形,能
勉強看清的只有衣飾紋理,彷彿來自故鄉極為熟悉的武士服飾。
「朋友寅夜前來,不知有何指教?」見到青衣鬼的武士服飾,書生暗暗心驚,
臉上仍是一派自然。
青衣鬼右臂ㄧ抬,手上極淡的青氣逐漸凝成武士刀的形狀,似有若無的刀尖
指向錦衣書生。
「我的氣功傷不了後頭的那些小嘍囉,想必也傷不了你,你的刀傷得了我麼?」
莫召奴沉靜微笑:「再說我離鄉多年,武士大人現下才來找我索命,該說你毅力堅
忍還是動作太慢呢?」
青衣武士放下刀,身後窗櫺上骷髏頭們嗤嗤作笑。
「你不覺得這些傢伙很吵嗎?」察覺不出青衣鬼的殺氣,書生狀甚不耐地擺
手,「如果你不是索命而是別有所求,就把身後的那些東西撤走罷。」
不見武士有何動靜,千百個骷髏頭倒是漸次安靜下來。
「那麼你的來意到底是什麼呢?」書生挑眉問。
……為…什……麼…回…答…我……為…什……麼……
喑啞的嗓音在莫召奴耳畔喃喃低迴,書生聞言一愣:「什麼?」
…回…答…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聲音繼續迴繞室內,骷髏頭們此時更火上添油地齊聲作響,恍若群魔夜宴。
「沒頭沒腦的ㄧ句為什麼,教我如何答起?」莫召奴撫著太陽穴搖頭。
顯然青衣武士只要一個答案,可是這問題卻叫人難以回答。
面對著滿屋子的不速之客,心築情巢之主露出難得的苦笑:
「看這架式,你們是不讓我睡了。」
雙方對峙直至破曉,在第一聲雞啼之前,骷髏頭退去,青衣武士則留到黎明
前最後一刻才幻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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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築情巢,夜不留客」是莫召奴著名的規矩,這規矩自被重傷養病的素還
真率先打破後,陸續偶有正道人士隱身心築情巢,只是像這樣夜夜打擾,天明方
去的不速之客,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第二夜,眾鬼復來,莫召奴被迫與拿著武士刀的鬼武士乾耗整夜。只要稍露
睡意,骷髏頭馬上用嘈雜笑聲鬧人心煩意亂。從頭到尾,青衣武士堅持一個問題,
任憑莫召奴嘻笑怒罵,青衣武士不為所動。
莫召奴無意間發現只要自己開口說話,青衣武士與眾骷髏便皆不作聲,為了
讓耳根子清淨,他索性吟起詩號來:
「有心無心,心在人間,多情薄情,情繫江湖……半神半聖亦半仙,全儒全
聖是全賢……世事如棋,乾坤莫測,笑盡英雄……紅塵情事揮不盡,觀世不笑是
痴人……一恨才人無行,二恨……半涉濁流半涉清,倚箏閒吟古陵文……雙腳踏
翻塵世浪,ㄧ肩擔盡古今愁……」
正道眾人的詩號念完,莫召奴隨意背誦起腦海記憶的其他詩號,青衣鬼倏然
全身顫動。
……為…什……麼……為…什……麼……
書生眼珠ㄧ轉,心中已有計較。
第三夜,書生環抱紅繩綴成的皮面小鼓,好整以暇端坐臥榻等待。
夜半時分,青衣武士與骷髏頭按時出現。
「朋友,今晚且聽召奴高歌ㄧ曲如何?」不讓青衣鬼有吵鬧的機會,書生微
笑輕拍皮鼓,隨口哼唱起故鄉旋律。
「春日曙光,武士歸去兮不還鄉;櫻花委地,妾身枯朽兮傷別離……」
呼應著詞中意境,書生眉目含愁,歌聲低迴婉轉,晃眼間恰似戲台上雲鬢華
衣的絕色歌伎。
聲聲嘆氣繞樑,青衣武士就此不見蹤影。
「魂歸來兮、魂歸來兮……」一曲唱畢,書生環目四顧空空如也的寢室,露
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他知道鬼武士的那句「為什麼」指的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