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不需明說。
有些事,發生過便不能回頭。
跨過那道界限的那夜起,他們再也當不成兄弟、當不成朋友。
歸無間
細雨濛濛,煙嵐蒸蒸,依山傍水臨崖而建的瓊臺玉閣,險峻的地勢在重重雲岫掩映中,更添幾分靈氣逼人。
繞山而上的蜿蜒小路斷斷續續,綿延的石階不時掩沒雜草中,惡劣的路況擺明這條通道只是聊備一格,平日鮮少有人使用;倒是山坡樹叢間伸出一道筆直陡峭的攀崖捷徑切過小路,各式靴印紛紜雜沓,顯示此間出入的各色人等均非凡品,至少武功根基都在一定程度之上,方能捨棄小路,直奔崖頂。
崖上,是武林名勝琉璃仙境;琉璃仙境的所有者,則是中原武林的人上之人。
捨棄一向走慣的攀崖捷徑,燕歸人與羽人非獍一前一後,一階階、一步步沿石階小路拾級而上。
明明施展輕功便一蹴可及的處所,在燕歸人堅持「中毒不宜妄動真氣」之下,羽人非獍放棄平日慣有的行動速度,跟著燕歸人腳踏實地緩緩前行。
也因此,刀戟二人花了整整三天才抵達琉璃仙境山腳,這三天對他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折磨。
那一夜後,他們彼此未再正眼對視過。
幸好,他們撐過來了,琉璃仙境近在眼前,在精通儒、釋、道、魔各派門秘辛的素還真手上,不管什麼樣的難題,一定能找出解決之道。
這段山路,是兩人並行的最初與最後。
有些話,不需明說。
有些事,發生過便不能回頭。
跨過那道界限的那夜起,他們再也當不成兄弟、當不成朋友。
燕歸人明白、羽人非獍也清楚──魔界迷毒一解,便是刀戟分道揚鑣的時刻。
只要見到素還真……
踏上最後一道石階,書寫「琉璃仙境」龍飛鳳舞的石碑矗立眼前。
燕歸人腳下未停,朝拱門長驅直入,羽人非獍深深看了燕歸人背影一眼,舉步相隨。
穿過前廊,只見素還真迎賓書房外,中年文士正雙手叉胸,對著一方蓮池碎碎叨唸著:「不對勁,怎麼會這樣?不對勁呀……」
燕歸人正待開口,察覺訪客登門的中年文士眉頭一軒,邁步迎前──
「燕歸人、羽人非獍,你們兩人來得正好!來幫忙看看這池蓮花!」
「嗯?」兩雙銳眼應文士之請,一同注目滿池香銷葉殘。
「如何?這池蓮花,你們覺得怎樣?」文士沒頭沒腦地催討兩人的意見。
燕歸人側眼瞥向身邊友人,只見羽人非獍眼神定定鎖視裸露的蓮蓬,顯然沒有回答的打算,當下開口道:
「……蓮花已經謝了。」
「哈哈……果然是謝了、花謝了對吧?我就覺得自己沒看錯……再怎麼老眼昏花也應該看得出來嘛,嗚嗚嗚……」
燕歸人一句平鋪直述,惹得文士左手撫胸,連退三步,又笑又哭地扯起鬍子來。
見文士形狀奇異,一路無語的羽人非獍首度開口:「前輩……?」
「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沒有多老,況且叫前輩死得快,直接叫我一線生就好。」文士擺擺手,伸指揉揉太陽穴。
「呃?」對無厘頭反應一向口拙的白衣刀客聞言不由得當場怔愣。
燕歸人接過話頭,直接略過稱呼,出聲相詢:「……敢問素還真何在?」
「他不在。」中年文士蹲坐蓮池畔,悶悶應聲。
燕歸人眼神一沉,「那麼、他何時會回來?」
文士含淚抬眼,極為哀怨地道:「你們沒看蓮花都謝了嗎?天知道什麼時候長得回來啊?嗚嗚嗚……!」
面對一線生完全答非所問的內容,燕歸人頓時張目結舌。
多年來被自家師尊訓練有素的羽人非獍立時接口:
「我們問的是素還真,不是花開時節。」
「琉璃仙境的蓮花出了名的終年不謝,你們可知為什麼?」文士雙膝杵地,滿面陰霾地不答反問。
羽人非獍不溫不火地道:「還請賜教。」
「這池蓮花與素還真的氣運互為表裡映襯,只要清香白蓮健在,蓮花不會有凋謝的一日,誰知今早我一起身,眼睜睜看著滿池蓮花就這樣枯萎了。」文士伸長手摘下小段枯枝,一面仔細檢查枝葉情況,一面話聲幽幽地道:
「素還真這次出門前只說要跟談無慾一起執行任務,細節也沒多說,行色匆匆便離開,至今已經整整三日,師兄弟兩人就這樣音訊全無,要不是知道談無慾的個性不可能答應跟他師兄私奔……」
一線生的口不擇言讓刀戟二人同時蹙起眉頭。
文士瞄了兩個少年郎一眼,起身拍拍衣擺塵土,挑眉道:「你們覺得我說話太刻薄、不夠厚道是吧?那是你們認識素還真不夠久啊,這池蓮花謝過幾次,後來也都開回來了,只是花開都得等上好一段時日……你們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不待二人開口,一線生忿忿將殘枝扔回池中,「這代表我被素還真陰了啊!早知道就趕在這損友上門拜託前就烙跑……本來答應了青衣要帶她去南海過冬的,現在搞成這樣,我不是得一直留守琉璃仙境等到他回來嗎?好不容易安排好的行程全泡湯了……你們說,我辛苦籌劃的二度蜜月,誰來賠我?!」
中年文士的怒吼,很沒氣質地迴盪在亭台廊柱間。
「素還真每一回的重傷瀕死都是真的,我知道;每一回再出江湖都費盡千辛萬苦,我知道,可是那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不是我的啊!要遭劫也不事先通知一聲讓人有個心理準備是怎樣?生孩子不管是生第一個還是生第三個,會痛的還是會痛,麻煩的事情還是麻煩啊!早不早晚不晚故意挑我要出門玩的時候來這招,哼哼哼……!」
中年文士抱怨歸抱怨,只見他吼完袖子捲起,開始在迴廊間東奔西走,那塊磚頭掀掀、這邊窗格動動,摸出好幾個顯然事先藏好的錦囊,一面解套拆讀一面蹙眉喃喃。
眼見中年文士對清香白蓮毫無懷疑的信心,將摯友生死盡付笑談的氣勢,要是換作別的時候,燕歸人早已仰天大笑,拿文士這股無疑無懼的氣魄陪酒、浮一大白。
只是素還真此回遭劫,來得太不是時候。
攸關同伴的性命,心頭抹不去的沉重憂慮,令燕歸人笑不出來。
另一邊性命交關的當事者羽人非獍卻悠然牽動嘴角,「辛苦了,保重,告辭。」當下對文士點頭謝過,轉身便走。
「羽人非獍?」燕歸人一個大步向前,正要阻止。
「且慢。」
一聲輕斥,只見忙著拆看錦囊的中年文士倏然探指,順著錯身而過的勢頭抓住青年刀客獨臂腕間,另一手掰開青年指掌,只見羽人非獍手掌掌心有著一道自指間延伸至掌根、不過三寸的紫紅色血痕。
「前輩?」獨臂青年抬頭望向文士。
「都說了別叫我前輩。」一線生皺眉。「還好我及時拆看這枚錦囊……素還真說你近日有一劫,若手上血痕不過三寸表示還能自救,不需另行求醫,你運氣好,看樣子正好三寸。」
青年刀客閉了閉眼。
「素還真可曾說明該如何自救?」燕歸人急急插話問道。
「嗯,這個嘛……」放開青年手腕,文士掏出紙箋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奇了,素還真沒道理有這樣的筆誤呀。」
「如何?」燕歸人追問。
「素還真說:欲渡此劫,解藥燕歸人──找你幫忙平安渡劫,意思應該是找你當護法吧?怎麼會說成解藥?」文士眼珠轉了轉,看了看面有難色的青年刀客,充滿好奇的視線又轉回燕歸人身上。
「不是筆誤。」男子搖頭。「除此之外,素還真還說了什麼?」
「留書最後寫道,此劫約歷時二月,不能待在多事之秋的琉璃仙境,亦毋須走遠,鄰近便有隱匿避劫之處。」文士補充說明完畢,兩手一攤:「留個口信像在打啞謎似的,有聽沒有懂……大概是專程留知情者聽的吧?你們聽懂了嗎?」
避劫之處……
辭別中年文士,一面步出迴廊一面沉吟的燕歸人望向佇立橋上的同伴,只見羽人非獍眼神越過潺潺流水,飄向瀑布飛洩的盡頭。
解藥燕歸人、隱匿避劫二個月──素還真留書側面證實魔界迷毒的解救方法正確無誤。
羽人非獍深吸口氣,三日來首度回眼迎向燕歸人炯炯雙眸。
「走吧?」
「嗯?」對於羽人非獍主動開口,燕歸人一愣。
「連素還真都這麼說,這六十日,想必你是跟定我了。」羽人非獍淡淡道。
「羽人非獍……」燕歸人訥訥開口。
白衣青年岔開話題,微微一笑:「還記得下崖的路吧?我既然不能妄用輕功,只能委屈你陪走一程。」
「這個自然。」男子頷首,邁步前行。
二個月、六十日。
解開魔界迷毒拯救青年性命,關鍵就在這六十日;他們之間的相處,也剩這六十日。
琉璃仙境懸崖瀑布底下,有著最適合隱匿的避劫之處。
那裡正是當初清香白蓮一手促成刀戟戡魔的訓練場所:峴匿迷谷。
刀戟傳說,在那裡開始,便在那裡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