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之存在,不需要藉由他人言詞肯定。宵……
雁無間
暮垂星野,魔界戰神負手凝立高處,掩蔽氣息觀察平水窟地形。
未多時,一道魔靈飄飄盪盪而來。
──吞佛童子,佈置妥當了。
魔物不急不徐地開口,「汝之迷香若要完全發揮功用,需時多久?」
──依照方才探勘之地勢風向,迷香一灑,半刻鐘內便能籠罩平水窟方
圓二十丈範圍,考量燕歸人的功力等級,吾特意加重處方,保管他頃刻之間
必得神志昏聵。
「亂人心志向來是汝之專長與趣味。」金瞳閉而復睜,淡道。
──呵…好說了。吾這般雕蟲小技,怎比得上你文武全才,心機謀略?
面對同僚有所求的刻意討好,魔物不動聲色,反問道:
「玉蟾宮如何?」
──麝姬已就位候令,俟機行事。
「嗯。」魔物頷首,極目望天,與非人約定的時辰將近。
──吞佛童子?
大袖揮過。「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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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盤初懸,沁涼夜風拂過蒼白的面孔,武林道上,紫氅黑衫行色匆匆。
二個時辰、吞佛童子要令燕歸人獻戟交命。
非人抬眼望月,明白魔物提出的時限將近,正要更一步提氣加快趕路的
速度,卻覺眼前微微昏眩,腳步不由得一緩。
即使有造化之鑰與溫泉水氣相輔相成,遭夜刀穿胸刨肉的傷勢亦難在短
短時限內完全復原,魔物設下的時限僅只讓非人堪堪止血生肉,在能量未完
全補足的狀況下勉強運用輕功趕路。
他原本對魔物不在池畔痛下殺手,甚至大方地騰出時間讓自己能夠恢復
體力的舉動感到疑惑。如今看來,魔物對自己的復原能力已摸得一清二楚,
算準即使經過將近二個時辰的復原時間,他仍無法蓄足能量與魔物拼鬥。
饒是如此,為什麼魔物特意留下訊息讓他趕往營救燕歸人?
暈眩過後,黑髮青年暗暗調整僅存的能量,腳步持續堅定地向平水窟邁
進。
比起說謊的人類,吞佛童子的手段單純直接;臨行前丟下的戰帖,擺明
陷阱算計,卻讓他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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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夢,去日苦多。
深潭底,香消玉殞的花顏靜靜永眠;石窟內,名盛一時的武者獨飲濁酒。
與神刀天泣同享勘魔聲譽的中原神兵、近來異度魔界九禍女后指名列為
必得之物的聖戟神嘆,被主人隨意杵立寒潭壁邊,昏暗燭火照射下,戟身冷
冽鋒芒隨著小小的火簇跳動忽明忽黯,掩映昔日榮光。
燕歸人的戟,曾讓魔君飲恨,霸主摧折,一夫當關、萬夫莫敵,衝鋒陷
陣無往不利,縱使千軍萬馬,依舊燕戟歸命人不還。
燕歸人的戟,羽人非獍的刀,器如其名,雙絕合璧,足令天泣神嘆。
只是,再怎麼絕世罕見的神兵利器,也挽不回紅顏逝水、治不了悲愴心
傷。
痛失愛侶、守在平水窟不問世事的燕歸人,不再是名動天下的俠客,只
是一名落寞的傷心人。
「西風,這壺、敬妳。」
亂髮披肩,濃眉大眼的男子斜倚潭邊大石,舉高數不清是第幾罈的酒壺
,往水面傾倒酒液如許。
斟酒入潭的淅瀝聲中,隱隱迴盪著淡不可聞的輕笑──
「嘻嘻、嘻嘻……」
男子蹙眉。「誰?!」
猛然起身,燕歸人轉頭朝洞口提聲喝問,只覺一股異香漫天蓋地撲鼻而
來,當下猝不及防淺淺吸入少許,多年的江湖經驗培養出的警覺令他連忙閉
氣。
驚疑不定間,身後靜潭響起一片嘩啦水聲。
男子回目,呆愣當場。只見緞髮雙髻、明眸皓齒的少女自潭水中攀岩而
起,含笑相望。
「喂,燕歸人。」
爽朗輕快的呼喚、半挑眉的促狹神情,明媚動人的少女神態一如往昔。
「西……西風?」男子愕然開口,心神一蕩,當下不慎又吸入些許異香,
霎時間只覺視線迷茫。
隱隱察知情況有異,燕歸人收攝心神,對著少女怒目相向:「妳……不
對,西風已經死了,妳是誰?!妳不可能是西風!」
「我是西風呀,你在胡說些什麼?」
濕答答的蓮步輕移,少女向前伸臂欲抱攬男子脖頸,見對方遲疑後退,
少女嘟嘴道:「燕歸人,你這呆子,把我放在寒潭水底,弄得我好冷耶。」
異香擾鼻下,面對少女的指謫,男子不禁微微心動,遲疑開口:「西風
……難道妳真是西風?」
天底下真有死而復生的奇蹟?
「燕歸人,你看清楚,這身子、這相貌,哪裡不是我斷雁西風?」
摸準男子動搖的心理,少女趁勢鑽入偉岸懷抱,冰冷臉蛋熨貼著男子灼
燙胸膛,仰首凝望,深情款款、含羞脈脈。
便在少女墊起腳尖,大膽欲與男子唇瓣互觸時,燕歸人忽從迷惘中驚起
,用力將懷中少女推開。「不對,妳不是她!」
「燕歸人,你這愣呆子!不懂憐香惜玉的大傻瓜!」雙臂吃疼後退數步
,少女嬌嗔。
眼見少女一如昨日的顰眉怒氣,男子不由得心中一軟,脫口而出:「西
風……」
「不理你,人家不理你了啦。」跺腳轉身,少女負手於胸。
「西風,我、我……」男子口拙地欲言又止。
「我我我、我個什麼呀?大俠?」漾起淺淺梨渦,少女怒氣轉眼消逝,
復又促狹揚眉。
「西風。」異香作用發效下,男子心防盡卸,再也不疑有他,主動伸手
探向少女面頰。
便在大掌指尖將要觸及少女肌膚的這一刻,殺機襲來。
「燕歸人,別上當,她是假的!」
警告聲起,隨之而來的是非人聚集能量傾力一擊。
夜刀趁隙劃出,面對突如其來的冷鋒,不及取戟應戰的男子將少女拉向
身後,倉促之間竟欲以身擋刀。
「燕歸人,危險!」少女驚呼,使力斜斜推開男子,餘力未盡向前跌步
,竟將腰脅要害直直朝非人刀尖上撲落。
「啊──!」
「西風…!」
心焦的呼喚與短促的慘叫迴盪整座洞窟。
非人刀尖斜指,當場疑惑獃愣。
猝變過後,少女低眉,伸掌按住夜刀劃過的腹側,維持著背對愛人的姿
態,顫抖舉高沾滿鮮血的纖纖玉手,透過指縫間隙朝黑髮刀客露出得逞似地
笑容,旋即無力軟倒,仰首墜入燕歸人精壯的臂彎──
計謀,完成了。
瞬間變幻表情的少女狀甚氣游如絲,血手緊抓男子衣袖,低吟泣訴。
「燕歸人,我有好多話……還要跟你說……」
「妳想說的我都知道,不要說話,西風。」
男子痛心皺眉,顫抖的大手小心翼翼卸下披風包裹少女身軀,愛憐地撫
過少女冰冷臉頰,握持聖戟默默站起。
「燕歸人,她不是……」
收刀凝立的非人,不解地注視救命恩人一舉一動,正要開口詳述緣由,
卻被男子鮮血染紅般的視線阻住話頭。
「宵,你惹怒我了!」
男子低喝一聲,「燕穿梭!」
燕歸人曳戟側身,迴旋生風,掌中神嘆滿懷怒恨朝非人胸腹要害刺出。
此情此景,恍若惡夢重現,不堪回首。
「燕歸人……」
面對男子的迎面直擊,刀客不閃不避。「呃!」
長戟透胸而過,歷史頓時重演。
燕戟堪堪穿透非人身軀、力道用盡的瞬間,異變陡生。
一股強大的拉力從宵身後扣住戟上倒勾,巧勁旋繞,加上突發的炙熱火
燄亂人心緒,燕歸人兵器登時脫手。
「嗯?來者何人?!」男子豎眉怒喝。
低笑沉沉響過,紅燄炙騰中,現出一柄形狀怪異的長劍,長劍主人紅髮
白衫,一貫儒雅從容。
「聖戟神嘆,異度魔界領受了。」紅髮魔物朝著男子微微頷首,側眼致
意。
「吞佛童子?」不敵迷香的男子重心微微搖晃,握緊雙拳。
「風流子、玉蟬宮。」金瞳一瞇,魔物淡淡吩咐。
「放心,他便交給咱們吧。」原本平躺於地的少女掀開大紅披風坐起身
子,幽幽應聲。
男子愕然回頭。「西風?」
藕臂輕抬,捻指解去雙髻緞帶,轉眼青絲換白髮,頂著斷雁西風容顏的
魔姬出妖嬈魅笑,甜膩嫣然地撒嬌:
「情郎,只要你中意,奴家喚什麼名字都成。」
「燕歸人,請了。」
將身中魔界迷香的燕歸人留給同僚,紅髮魔物收起朱厭,單肩扛起與長
戟連成一串的非人,從容步出。
遠離洞外登上高處,魔物卸下非人長戟,戟尖堪堪抵住枯木樹幹,當下
運勁指抓戟柄欲抽,聖戟卻紋風不動。
舉目望去,但見黑髮青年低著頭,默默伸出血污手掌用力反握胸前戟身
,強忍疼痛微微顫抖。
非人漾染血色的冰藍雙瞳,穿透遮掩面容的層層湛墨烏絲,倔強地瞪視
紅髮魔物。
「你利用我。」黑髮青年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心機是闖盪江湖必要之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殺死敵人絕不容情,
是吾在魔界建立的聲望功蹟。」
魔物理所當然地回答。當下使勁再抽,非人更加抓緊戟身用盡全力相抗
,絲毫不顧自己正大量流失的血液與僅存無幾的能量。
「宵,雖然無謂的殺戮對吾而言向來多餘,再不撤手,聖戟神嘆與汝之
性命將不能並存。」
俯瞰非人腳下緩緩擴散的血窪,魔物不動聲色。
「……創造之父說、我的存在沒有意義。姥無艷說,受人點滴、湧泉以報
。」黑髮青年固執道。
魔物眉稍斜挑──非人言下之意,燕歸人的戟比他自己的命還重要?
「汝之存在,不需要藉由他人言詞肯定。」魔物瞇眼。「…宵,撤手。」
同樣的話竟讓自己連說兩次,魔物成名至今遭逢的對手中,非人的不識
相堪稱一絕。
非人搖頭,吶吶張口,未及出聲,逆湧猩紅滿溢哽喉,沿著嘴角汨汨泌
淌,冰藍瞳眸黯然失神,意識瞬間迷離,緊握在手的戟身微微鬆脫。
趁非人意識模糊的瞬間,魔物俟機使力,聖戟神嘆自深埋的肉體內猛然
撤出。
「嗚……!」
感受到利器抽離,出力不及的黑髮青年悶哼痛醒,胸口創傷血流加劇,
腳下血窪漫成一道紅河,順著地勢滑落山坡。
失去戟身作為支撐,傷上加傷、早已能量用罄的非人無力朝前軟倒。
魔物單手持戟,腳下位移,長臂探出攬擁重創的軀體,後者汨汨流出的
鮮血染紅魔物白衫戰袍。
「嗯?」
見非人胸膛創口明顯緩慢的止血速度,自栩大略掌握非人復原能力的紅
髮魔物微感訝異。
心思一轉,魔物抬望手中聖戟,立時發現沾滿血跡的戟尖倒勾上纏繞短
短繩結,繩結尾端晃盪著影響非人復原速度的根本緣由──一只指節大小、
晶瑩剔透的玉墜──正是原本溶入非人體內的療傷聖物「造化之鑰」。
好個燕歸人。
魔物暗暗讚嘆──
雖然誤中魔界迷香,燕歸人武力仍一如平日,不受神智昏亂的影響,再
度以戟尖刺出非人體內的療傷聖物。
魔物沉吟,轉動戟尖,纏繞繩結鬆脫,造化之鑰恰恰墜落非人胸膛窟窿。
玉墜沒入體內,非人胸口傷處立時止血生肌。黑髮青年長長眼睫顫動,
黯淡冰瞳閃過一絲光采生機。
意識恢復瞬間,青年睜眼,血汙指掌摀上胸臆,朝著魔物疑惑提問:
「吞佛童子,你不想要這人人想搶的造化之鑰?」
「汝比吾更需要。」魔物淡道。
「你不殺我?」非人又問。
「汝非吾之敵,何必浪費力氣?」俯瞰懷中青年,魔物挑眉斜睨。
面對魔物別有深意的眼神語調,黑髮青年不甘居於下首,勉力站直身軀
,掙脫對方臂膀環抱。
任由非人掙脫掌控,魔物倒轉長戟一如朱厭在手,從容不迫地道:
「吾之目標在取得聖戟,燕歸人之生死吾沒興趣,汝可仍要為這件死物
執意與吾為敵?」
想起自己當初因好意尋找羽人非獍失落的神刀天泣,經歷種種變故終至
與姥無艷生死別離,非人默然不語。
一金一藍兩對瞳眸視線交纏片刻,魔物側首,大袖揮過。
「吾期待再度與汝對陣的一日,希望下回相見,你已習得心機技巧。」
魔物持戟轉身,踏上歸途:「宵,請了。」
非人背靠枯木,目送魔物身影遠離。
確認周遭暫無危機,黑髮青年落坐坡地後方偶然覓得的小山澗旁,伸手
吸納水氣,待一定能量累積後,方才藉著月光照路,緩緩步行返回平水窟察
看救命恩人下落,卻見洞口一片狼籍打鬥痕跡,地面遺有數根白羽。
白羽、刀痕──黑髮青年記得,這是姥無艷曾形容過、羽人非獍成名江
湖的六翼刀法。
「羽人非獍……」非人喃喃頷首,「嗯,燕歸人應該獲救。」
微一遲疑,黑髮青年舉步再度入洞,燕歸人早先點起的燭火早已燃燼,
青年走近潭邊探眼下望,黑暗中仍能些許視物的冰瞳,清楚看見潭底猶如陷
入沉睡的荳蔻嬌顏。
看著少女保存完好的屍身,他不禁想起凝晶冰塚下的姥無艷。
燕歸人的情人斷雁西風,是自己為救姥無艷而誤信挑撥、輕易犯下殺人
奪寶罪行的受害者;如今他又被吞佛童子利用,奪走燕歸人手上聖戟。
創造之父說他是失敗品,是否因為他總有太多不明白的問題?而這樣的
無知太容易為人所用?
失去姥無艷,他再也沒有可以安心提問的對象。而斷雁西風之於燕歸人
,是否就如同姥無艷之於自己?
凝視著少女屍身的非人,更加深切地領悟自己鑄下大錯的後果,當下對
著潭面喃喃道:
「人類的謊言、魔物的心機,我越想懂,就越是不懂……但我知道,對
妳來說,道歉已經太晚,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把東西還妳……」
夜刀凝形,非人反轉刃鋒劃開甫收合的創口,挖出入體未深的玉墜,掌
氣一揮,將造化之鑰穩穩懸掛於潭面上方突出壁石。
療傷聖物離體,非人傷勢療治速度立緩,神態頓時萎靡。
幾經撕裂滲血的胸膛刀痕隱隱發燙,呼應著心口莫名的痛覺。
無知如他、蠢笨如他,面對塵世間的自私貪婪、奸巧狡詐,永遠註定是
被人利用的工具。
人類如此、魔物亦如此。
既然如此,他寧願長伴雪峰晶花、冰下嬌顏,永眠不起。
摀住心口痛處,冰藍瞳眸眨去濕意。
「姥無艷,等我,我這就來陪妳……」
強忍暈眩,拖曳著點點成串滴落泥土的斑駁血跡,紫氅黑衫步出洞窟,
悄然沒入夜裡。
數時辰後,匆匆完成任務回報重返原地的紅髮魔物,拾起掛在壁石上的
玉墜,不動聲色攢在手中,沉吟片刻,朝凝晶雪峰飄然而去。
夜月曙星 2007/06/08初稿
2007/06/13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