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西風……」
一聲無可奈何的癡喚,溫如玉,醇如酒。
從那一夜到這一夜,燕歸人仍是情深義重的燕歸人。
從那一夜到這一夜,他曾經承受得起這樣的露骨思念。
但如今,胸口不經意的悶痛、心頭的酸甜苦澀從何而來?
輕噫一聲,瞳眸閉起,淚珠滴落。
落無間
距離魔物聲稱的期限,距離羽人非獍性命無憂的日子,尚有五十天。
燕歸人蹲踞灶旁,一面注意火勢大小,一面以眼角餘光打量身旁正在幫忙挑揀菜梗的青年。
連日靜心療養下來,羽人非獍的狀況進展顯著,對待自己的態度雖未曾回復到昔日把酒言歡那般寫意自然,至少好過甫中毒那幾日生人勿近的面若冰霜。
如今的白衣刀客雖仍舊迴避著自己,但幾次忙著來回崖上崖下搬運生活物資時,燕歸人常感覺到青年隔著窗櫺主動投射而來的關心目光;只是每次回眸想抓住機會頷首招呼,青年的視線總是逸向他方。
雖然相識時日不長,當初為竟戡魔全功,在手段過人的素還真刻意安排培訓下,他與羽人非獍早已建立非比尋常的合作默契。經歷幾次生死交關的浴血奮戰,兩人非但對彼此武功招式瞭若指掌,私底下交情更是突飛猛進──畢竟兩人每一次合作出手都必須把自己性命託付對方手上,加上年歲相近嗜好相同,這樣的朋友怎會不成知己?又怎能不惺惺相惜?
當他陰錯陽差失去斷雁西風時,羽人非獍默默陪在他身旁。身上同樣揹負著傷心往事、生性寡言的白衫青年,總能適時遞來一杯酒、一句話,緩和他低落沉淪的心緒。
一雙冷眼看世人,滿腔熱血酬知己。看似冷漠的羽人非獍,一但敞開心胸,便是二話不說的肝膽相照。
曾經金石之交,如今咫尺天涯。
隨著羽人非獍病況逐步穩定,面對青年不肯正面交接的視線,男子開始感到不滿,卻又不知如何打破眼前困局。
日子一天天過去。
這日稍早,忙著往返屋後小溪汲水的燕歸人,察覺臥病屋內的青年似乎又開始來回窺伺自己的舉動,當下心一橫,故意猛然抬眼捕捉青年視線,後者像被貓抓著的耗子似地結結實實嚇了一跳,男子乾脆停步,兩手各自穩穩當當拎著一只裝水的厚重木桶杵在原地好整以暇,但見青年嘴巴幾度微微張合,過了半晌,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或許,打破現狀的機會終於來了?
「屋裡待不住,想出來幫忙是嗎?」男子主動開口,與其說是提問,不如說是給了青年下台階的好理由。
「嗯。」白衣青年低低應聲,眼光試圖不著痕跡地飄移旁挪。
「小廳裡有我今早採回來的幾樣野菜,交你料理如何?」男子露齒微笑。「我煮了這麼多天,也該換換不同的口味了。」
「……好。」青年遲疑片刻,頷首闔窗。不多時便見白衫獨臂的身影提著野菜竹簍繞到屋後,落坐灶前矮凳,緩慢仔細地處理起食材。
完成提水工作的男子走至青年蹲踞處,主動開口道:「我來升火罷。」
青年聞言正要起身讓位,男子大掌輕輕將同伴按回原處,隨手拉過另一張矮凳與青年併肩而坐。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坐在這裡的時候嗎?」男子一面堆柴生火,一面找尋話題打破沉默。「就是剛來這裡沒幾天,素還真指定我們負責下廚煮飯那次?我們兩個事先沒講好,結果兩邊端上桌的全都是重口味的下酒菜……」
青年停下手邊揀菜動作回想片刻,嘴角微微上揚。「素還真那晚只喝了茶。」
「葉小釵倒是挺捧場的,陪著我們把整桌酒菜一掃而空。」男子續道。
「聽說素還真好像因為曾經喝酒誤事,所以後來完全不碰酒。」
青年垂眸補充。依稀記得當年那位無良藥師引為笑談的聳動開場是:清香白蓮酒後亂性鬧出人命……
男子邊拿著鐵鏟調整爐裡剛升起的星星之火,邊道:「記不記得他那時最常掛在嘴邊的話?」
「酒不能當飯吃,茶可以當水喝。」青年淡淡一笑。
「我後來想過,葉小釵只待一陣子便接了任務離開迷谷,是不是因為我們太常找葉小釵喝酒……?」男子咧嘴道。
§
隨著話匣子一開,迷谷集訓的回憶樁樁湧上青年心頭。
明明事過不久,如今回首竟恍如隔世。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對象,為何自己眼神總是不聽話地隨著燕歸人的移動而移動,偏偏又不敢正面對上燕歸人?
除了身中迷毒,他身上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青年用力甩頭,習慣性地將解不開的結拋至腦後,洗手下廚起鍋炒菜,並且特意為燕歸人溫了一壺酒。
這日申牌時分,兩人自入谷後首次同桌進食。
看到自己位置上多了酒杯與酒瓶,男子只是眉稍略動,埋首扒飯挾菜,從頭到尾碰也沒碰過青年斟好的那杯酒。
「燕歸人,你不喝酒?」
眼見男子迅速飽食欲起身離席收拾餐具,青年終於忍不住開口。
男子意味深深地抬眸,一字一句地道:「你不能喝,我也不喝。」
原來,燕歸人要到進他房前才會碰酒?
青年側眼望向門外向晚天色,乾澀地道:「沒關係的,反正也快日落了……」
「羽人,你在說些什麼?」男子蹙眉:「從那之後,我跟你一樣,沒碰過一滴酒。」
「那你每晚身上的酒味……」白衫青年欲言又止。
「沒有喝酒,哪來的酒味?」男子大奇。
羽人非獍回眸,正巧撞上燕歸人清澈見底的目光,心中冷不防一顫。
睜眼說瞎話並不是燕歸人的習慣,他知道。
倘若燕歸人沒有碰酒,那他聞到的酒味……難道,是幻覺?
青年閉目苦笑。
他想起那一夜迷毒轉渡前,神智昏亂的燕歸人曾將身為男子的自己看成死去的西風。
魔界迷毒──迷之一字,想當然便是存心讓中毒者產生各式各樣的幻覺,如今他的幻覺僅限於嗅覺,是好是壞?
「羽人,這是怎麼一回事?」男子追問。「你不敢看我的原因,原來是因為聞到我身上有酒味?什麼樣的酒味?」
「沒什麼,是我多心了。」青年搖頭否認。這種沒辦法解決的事,說出來只是徒增煩惱,不如不說。
燕歸人不需要對他抱有更多的歉疚。
既然知道是幻覺,他至少不會再因此等閒對燕歸人心蕩神馳。
至少,他能找回正眼面對燕歸人的率性坦然。
一頓飯收拾整理下來,不知不覺已屆入夜,青年匆匆回房凝神靜坐,準備對抗自身的幻覺。
熟悉的靴聲踱至房門前,輕叩兩下推門而進。
「羽人?」
特意梳洗過、一再確認自己身上沒有任何異味的男子,仔細打量著眼前因迷毒發作神色異常紅潤的青年側面臉龐,罕見地囁嚅開口:「……我身上,還有味道嗎?」
青年深吸氣,滿意地發現同伴身上只餘尋常體味,再無令人垂涎的酒香味,緊繃的精神略略鬆懈,正要張嘴答話,下一刻卻猛然伸手捂住口鼻捲起身軀滾至裡榻。
「羽人?你還好吧?怎麼回事?」
男子大掌剛剛搭上青年肩頭,便覺青年身軀微微顫抖後仰,有意無意間不偏不倚貼上自己半裸胸口。
「我身上的味道讓你難受嗎?現下來不及去琉璃仙境討香料用,不然,我再去盥洗一次?」
男子語氣裡滿是擔憂,不敢一如平時將全身發顫的青年環抱入懷,正要起身下榻,只覺身形略略受阻,垂目下望,但見青年摀著口鼻的單掌不知何時已然鬆開探出,扯住自己袍擺。
「羽人?」
男子連喚數聲,半晌,只聽得青年從錦被裡悶悶傳來一句:
「……沒關係。」
青年斷斷續續地再三保證:「真的,沒關係。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
半晌後,額頭抵枕的青年感覺男子大掌從身後穿至胸前腰間,輕輕地、以幾乎不著痕跡的手上工夫解開了自己的袍帶。
青年無聲嘆息,孤掌熟悉地探向燕歸人身下,隔著衣料摩挲,感受逐漸線條分明的賁起。
協調一致的呼吸,默契十足的動作。
充份潤滑後,青年一面迎合著男子的進入,一面厭惡起自己心志軟弱。
另一頭,注意到青年比先前更加難耐的煩躁,男子的擔心完全朝不同方向發展──
「羽人,你還是聞得到我身上有酒味?」
一前一後貼合律動的節奏間隙,男子湊近青年耳畔不死心地開口。
「嗯………」
青年模糊應聲。
「聞起來像哪種酒味?」男子繼續實事求是地追問。
「不、不知道……」青年咬唇搖頭,黑色髮絲凌亂垂落掩去表情,啞聲道:「不要再問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男子一時無語,大掌溫柔撥開青年髮絲,撫過緋紅耳根頰邊,配合身下退出趁機將食指關節塞至青年咬住唇瓣的牙關,阻止同伴的自殘習慣。
「我不問了。別傷了自己。」
縱使將男子的瞬間黯然聽得分明,心緒紊亂的青年無暇他顧。
他一點都不想向燕歸人解釋,用意志力戳破幻覺的後果,自己再也聞不到酒味,開始聞到了燕歸人;而燕歸人身上的味道,竟比先前的酒香味更醉人。
明明知道是迷毒引起的幻覺,自己卻飲酖成癮無從抵抗。
或者,自己根本不想抵抗?
無論問題的答案是哪一種,他不願意燕歸人看輕自己。
過後。
淨身完畢的青年,回房途中瞥見男子坐在小廳裡,默默斟起了酒。
身為同伴與酒友,男子存心喝得酩酊大醉時的表情,青年一望即知。
也該是時候了。
青年瞭然回房,任由男子獨飲獨酌。
夜半時分,青年起身探視同伴狀況,但見廳前桌下倒放著兩三甕空罈,男子抱著酒壺趴盹桌前。
大紅披風堪堪覆上男子身軀,半醉半夢間被驚動的男子猝然伸掌抓住青年的手,迷迷糊糊地喊道:
「不要走!」
青年呆愣了下,低眼看著緊緊握著自己孤掌不放的大手,試探道:「燕歸人?」
趴在桌上側首閉目的男子濃眉深皺,片刻後又喃喃開口:「不要走、西風……」
一聲無可奈何的癡喚,溫如玉,醇如酒。
青年狼狽抽手。
那一夜也似這般,燕歸人手中抓著他,嘴裡喊著西風的名字,用狂亂的肢體與破碎的聲音訴說著別後相思愛戀。
從那一夜到這一夜,燕歸人仍是情深義重的燕歸人。
從那一夜到這一夜,他曾經承受得起這樣的露骨思念。
但如今,胸口不經意的悶痛、心頭的酸甜苦澀從何而來?
男子自始至終所愛所想仍是西風斷雁,身為朋友的他在期待什麼?他能期待什麼?他又有什麼資格期待?
輕噫一聲,瞳眸閉起,淚珠滴落。
他終於明白,自己不敢正眼直視燕歸人的理由。
原來,變了的人,是自己。
原來,他動了不該動的念頭。
燕歸人是一款他打從開始便不該入喉的酒。
黎明破曉前,青年茫然若失的腳步來到屋後。
隨著曙光乍現,青年不經意被面向日頭的灶旁一方土壁紋路吸引,湊前細看,壁上紋路竟是十來枚整齊排列的羽毛記號,眼熟的筆畫與過人的力道,一眼即知出自男子手筆。
青年彎指就畫,從頭至尾數過一遍,半晌方才明白羽毛數量正好與兩人此次入谷天數相同。而第六十枚羽毛應該出現的位置,有道淺淺的指痕按壓記號。
谷內六十天,加上之前中毒與趕路的四天,正好是魔物聲稱的六十四天解毒期限……想來燕歸人自入谷後便天天算著出谷的日子。明明是難堪至極的療毒過程,燕歸人即使渡日如年,也要講究兄弟義氣,大違本性地咬緊牙關一天一天地做下去。
而身為兄弟的他,腦袋裡竟然存著得寸進尺的念頭。
青年摩挲著男子的指痕,身漸寒,心漸冷。
這些日子,他太過倚仗燕歸人,放任自己沉迷幻覺只會拖累朋友;不屬於自己的溫暖,一開始便不該奢求。
他不能依賴任何人,必須靠自己。
在為時已晚前,他得先戒掉燕歸人這款令人一飲便醉難以自拔的酒。
夜月曙星 2007/11/11
---
耶!卡稿終於修過去了!!(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