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對不起。只有三十日、很快、人便還妳……
獍無間
那夜後,一反先前兩人相處模式,燕歸人的視線不再專注青年身上;除了入夜療毒時刻,其餘時候,男子總趁著大清早快手快腳理完屋內屋外所有雜務,將醫者交代的藥湯擱在灶頭偎熱,趕在青年起身盥洗前扛著長槍至練武場用功,中午回房草草進食,下午拎著酒罈不知躲到何方。
這日午後,青年灶前站定,看著照例兩只滿滿的水缸、爐前堆積如小山的柴薪、鍋裡盛著以炭火溫熱的藥湯,不由得閉目暗嘆。
雖在逞一時之快以口渡氣時,曾料想到這般下場,但親眼見到男子避如蛇蠍的模樣,才察覺抑制不住心頭莫名酸楚的自己,畢竟不夠剛強。
忍一忍、當做沒這回事,日子很快就會過去了……
張口飲盡苦澀藥湯,羽人非獍蹙眉瞥向灶旁土壁上持續累積的羽毛記號,百無聊賴地順著男子指跡描摩就畫,一一默數。
五、十、十五、二十……入谷至今,正好滿三十日,距離魔物設下的解毒期限,尚有一半時程。
連日來,素續緣曾陸續回診二次,除了補充青年傷寒病後調治藥方外,曾委婉解釋另找迷毒解法一事恐怕費時耗日,無法期望短期內有任何進展,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情形下,只能請刀戟二人遵行原有方式繼續解毒。
猶記得男子聽完解釋,一言不發離席而去。
之後,青年抱著自己也難以理解的心思,每每在療毒過程中刻意挑釁燕歸人,非要弄到帶傷帶血才肯罷手,而一向小心翼翼收斂力道的男子,忍耐界限亦逐漸降低,三回裡總有二回被青年煽動成功。
夜裡越是災情慘重筋疲力竭、青年白天起得越晚、男子更有餘裕躲得越遠。
期限還有三十日……這樣下去、自己撐得了幾天?燕歸人又撐得了幾天?
步出屋外,青年隨手折枝為刃,就著屋前平地舞動刀法一解心頭煩悶。
練到起勁處,青年自然而然提動內息,丹田一陣刺痛竄起直透胸臆,當下身形頓停,暗自心驚──
既然六十四日內毒性將緩步抽化,為何他身上毒性比起剛中毒時,竟是不減反增?莫非……到頭來典籍所載魔物所稱的解毒方式,終究一場惡劣騙局?
青年棄枝於地,苦笑出聲。
若真如此,交媾三十日已是天大笑話,何必再咬牙苦撐接下來的三十日?不如圖個痛快乾淨。
念頭一起,連日來的鬱結心緒頓消,羽人非獍毅然提氣展翼,往谷外掠去。
§
日夜交界時分,帶著滿身酒意回轉居處的燕歸人按例叩門入房,但見一室空空蕩蕩。
大驚之下,男子酒醒三分,找遍木屋裡裡外外,仍舊不見同伴白衫身影,偶見屋外空地幾枚交錯有致的靴印及棄置於地的枯枝,這才沿著出谷方向入林找尋。
饒是經驗豐富直覺靈敏,男子在林間穿縮耗去大半時辰,方才瞥見溪澗彼側倒臥亂石堆上的青年身形。
「羽人非獍!」
見青年趴伏石側動也不動的背影,男子心下一緊,出聲呼喊,正要涉溪而過,只見羽人非獍背部一弓斜撐身軀,搖搖晃晃站起,隔著一彎采采流水幽幽回望。
「別過來。」伸袖拭去嘴邊血痕,青年冷道。
「時辰已到,你……我們……」苦於措辭,男子欲言又止,「羽人,你血氣逆行,快跟我回去罷。」
「我不回去,你也別過來。」面對男子事隔多日終於正視自己的視線,青年依舊面無表情。
「羽人,你想幹什麼?」察覺同伴的異常神態,男子瞇眼問道。
「我想一個人靜靜。」青年口氣淡漠,只見水色月光映襯下,紗白衣袂隨風翻飛。
「素續緣說過療程不能中斷,先回去吧……回去之後,你愛怎麼一個人靜都行。」男子踏前一步。
青年緩緩搖頭,背上六翼舒展。「燕歸人,這些天辛苦你了。多謝。」
「羽人,別動真氣!」男子急道。
青年淡淡笑開,提起內息振翅騰空,化做一抹羽白流影逕往谷外飛掠而去。
燕歸人深知青年移動速度之快,錯過時機形蹤再也難挽,況且尚有及時交合療毒的時程限制,實不能放任青年就此出谷直至血氣逆行內息耗盡,當下情急生智,長槍倒轉橫向自身,大喊:
「羽人非獍,你存心找死,大不了燕歸人一命賠一命!我先走一步,奈何橋頭等你來!」
燕歸人咬牙使勁令槍尖抵胸刺入拔出,登時血流如柱,腥味四逸。
任由鮮血流淌,男子長槍杵地凜立溪畔,閉目等待。
不多時,風聲呼嘯過耳,白衫身影一如男子預料去而復返,亦如男子預料瞬間察覺自己守株待兔的真正意圖,正當白影盤旋轉向意欲飛離,燕歸人掌握瞬間時機張目怒睜,一聲大喝長槍脫手直射白翼身形,當場硬生生將青年連翅帶人釘入後方樹幹。
震盪驚愕過後,羽人非獍孤臂高舉欲拔槍脫身,忽地五官一陣痛楚扭曲,雙頰登時隱泛潮紅,男子急忙大步上前,二話不說抽開長槍,伸手抬起青年下巴,以口就口渡氣相護;落入鐵腕掌握的青年掙脫不成,指掌蓄勁按上男子肩頭傷處,男子一聲悶哼,吃痛不退,反而趁雙方吐息換氣的當口喑啞低語:
「羽人,撐過剩下的三十日,活下去……不只為你自己、也為我……」
青年聞言渾身一僵。男子輕描淡寫一句話,卻是性命相陪任性交託。
低眼見青年臉色煞白,男子輕輕鬆開臂膀,取出傷藥細細塗抹羽翼上遭長槍刺穿的創口後,退開步伐完全放手,嘆道:
「是我太過一廂情願,不逼你了,想走就走吧。」
「你的傷……」
見燕歸人只顧照料羽翼創傷,對己身胸口血流未停的傷勢毫無關注之意,青年忍不住開口。
「你連自己性命都不在乎,何必在乎我?」
苦笑撕下衣襟,草草包紮傷口,男子邁步離去。
羽翼收起,青年默默跟隨男子身後。
看著燕歸人沉穩厚實的背影,羽人非獍百感交集。
自一開始,一廂情願犧牲救人的始作俑者,便是他自己。不管局勢如何演變,他都不該忘記。
他可以對不起自己、不能對不起咬牙苦撐的兄弟。
任自己心底再怎麼苦澀,也比不上情有獨鍾的燕歸人尷尬難堪。
他不該逃避。
即使整件事是騙局一場,他也該為燕歸人撐過剩下的三十日。
他們之間,也只剩這三十日。
胸臆一陣刺痛,青年閉目佇足。再睜眸,男子關切備至的濃眉大眼便在跟前。
「時辰太晚,不能再拖延了。」仰望天色,男子憂心忡忡開口:「羽人非獍,你……」
話聲未落的餘句,盡數淹沒青年唇齒間。
半晌,唇分。
避開與男子四目相對的角度,青年史無前例伸臂彎繞男子頸後,頭首伏貼男子頰側,朝與自己同樣紅透的耳根輕語:
「……在這裡罷?」
「嗯。」
模糊一句應聲,男子指掌向下摸索解開白衫褲擺衣襟,撐起青年腰肢抵靠樹幹。
吞吐起伏間,青年舉首望月,顫顫輕嘆──
西風、對不起。只有三十日、很快、人便還妳……
夜月曙星 2007/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