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她才明白,
對於某些男人而言,有些話,不是不說、而是說不出口。
這些說不出口的話,只能透過眼神肢體無聲表露。
因為無聲、沒聽到沒看到沒注意到的人,只能錯過。
緋無間
離鄉數載,這年秋天,她認識了一個作風豪爽、行俠仗義的好男兒。
男子話不多,卻很投她的緣。
他使戟、她使刀,面對紫耀王朝初興、佈頒禁武令掀起紅河血禍,為了對抗無道禍皇,他們因緣際會走在一道。
在旁人眼裡,一男一女的單身俠客走在一起,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再也自然不過,只有當事人知道事情背後的真相並非如此。
同是天涯淪落人,她與他、各有各的心事。
她的心事自己明瞭,但男子卻連自己心裡有事也不知道。
看著總是在月下獨酌發愣的男子,她不禁會想──比起識盡情愁的自己,男子這般身在愁中不知愁,是幸亦或不幸?
早在初識時,她便發覺男子愛喝酒、最愛在月下喝酒,但拒絕任何人陪伴;男子堅持自己並非月下獨酌,只是相約的酒友人在他方,常常趕不上共飲的時機。
月下的酒,屬於這位總是缺席未到的朋友,與她風飛沙坐在灘頭觀浪並不孤獨,道理相同。
交情日深後,一次她偶爾問起男子月下喝酒時必然執於手中的布帛。
男子說,這塊布上寫著一首曲子,曲子的主人是他那位時常失約的朋友。
男子注視布帛上模糊墨跡講這話時的眼神,她看過。
當年,一個自承罪深刑重、沒有資格當她朋友的鑄劍師,在連串逼問下,給過自己同樣的深深凝眸。不屑於鑄劍師的自我鄙視與膽小怯懦,年少氣盛的她拿著他方鑄好的兵刃忿然離家出走,落拓江湖快意恩仇。
多年後,她在性格豪爽的男子眼中看到同樣的神情,訝異著兩名個性樣貌天差地遠的男兒,竟有著同樣酸澀的情愁。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對於某些男人而言,有些話,不是不說、而是說不出口。這些說不出口的話,透過眼神肢體無聲表露。就像月下執書獨飲的俠客、就像湖畔以血鑄刃的罪犯,只能將滿腹思緒寄於物中,靜靜沉澱、任光陰磋跎。
因為無聲、沒聽到沒看到沒注意到的人,只能錯過。
握緊手中刀柄,她禁不住微微顫抖。
愛上這種不知變通的傻瓜,註定辛苦一輩子。
她已經有了一個傻瓜鑄劍師,不需要再來一個傻瓜俠客。
傻瓜二號應交由該煩惱的人去煩惱。
深深一嘆,風飛沙暗下決心。
雖然男子似乎選了一條驚世駭俗的道路,只要能過得幸福快樂便已足夠。
武林人士若有異議,先問過她手上快刀暗潮。
只是,在此之前,手上暗潮得先用來敲醒眼前的傻瓜二號。
§
江湖中人只知戰神燕歸人耐操耐打、力大無窮,卻不知當年戰神恩師對愛徒最一針見血的評語,是「燕歸人能耐痛」。
不是不痛、是很會耐痛。
武功比試對起陣來,燕歸人彷彿可以把屬於肉體疼痛這部份的知覺感官暫時關閉,縱使鮮血滿身仍能悍然無畏挺立當場,配合手上舞動未停的長戟,自然散發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懾人氣勢。
敵人分心驚懼對手為何不死不倒的當頭,便是燕歸人取勝的最佳時機。
耐痛再加上膽識、武功,造就了燕歸人享譽江湖的戰神聲名。
經過風波不斷多場戰役洗禮,燕歸人長年養成忽視痛覺的本領,總是要等到事有餘裕、覺得痛也沒關係的時候,先前積累的痛楚才會自筋絡骨骼全數竄出,癱臥數日一次痛澈到底。
男子一直不知道,曾幾何時自己耐痛的本領竟然更上層樓,範圍從肉體一舉擴大到心理。
引爆痛覺的關鍵點,在於與風飛沙切磋過後,手持暗潮的女刀客一句挑釁似地疑問:
「……你來說看看,我與羽人非獍的刀法有何差別?」
「羽人刀法重在速度、又輕又快,眨眼一瞬、他便能攻至身側,令人防不勝防……」
親口說出睽違數月的名字,莫名痠疼當場自喉頭隱隱相連至胸臆。
男子話聲一頓,大掌捂上襟口。
這感覺……
女刀客恍若未覺地接道:「嗯,我的速度雖不似羽人之快,但風沙所及,也有輕羽之效。」
定了定神,男子頷首。「確實沒錯。」
夕陽餘暉下,男子側眼望向垂首凝眸、若有所思的女子。
這陣子以來,他與女子結伴,一同加入素還真陣營對抗紫耀王朝頒布的禁武令,即使粗獷豪爽如他,也不免察覺了旁人總是略帶曖昧地看待他與女子之間的交情。
早在初識之初,他便向風飛沙坦承,他在她身上看見了前後兩任情人的身影。那一日交談過後,女子臉上便展露了這般垂思神色。
明明應該要心動的、明明應該展開戀情的,他與她,不知為何,那一步總是沒跨出去。
風飛沙同時擁有珠遺的純淨尊貴與西風的開朗可人、手上暗潮又能與他的長戟搭配行走江湖鏟奸除惡,不用說別人、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得不同意兩人相配程度,合該是命定的良緣。
只是……為何面對如此美好的女子,自己竟心如止水?
「燕歸人,風飛沙有個不情之請。」女子唇角彎揚。
收回紛亂的思緒,男子濃眉一軒。「但說無妨。」
「那塊布帛,可否借我一觀?」
「……嗯。」
男子頓了頓,小心翼翼自懷中取出素書,正要遞出手,發現布帛邊緣已然微微泛黃。「呃、最近四處奔波、有些弄髒了,不如我弄乾淨再……」
「不要緊,正因為出生入死你都捨不下這東西,才更顯貴重啊。」
女子微笑接過,就著昏黃餘暉瞇眼打量布帛上微微暈開的墨跡:
「羽、獍、弦、歌……瞧這銀鉤鐵劃,便知道寫字之人手上工夫必定造詣非凡。」
男子聞言咧嘴。「羽人知道他的字能得到這般讚賞,必然高興。」
光是聽到這樣敬表禮數的口頭稱許便能如此欣然,燕歸人,你真是傻得可以了……女子暗暗搖頭。
「戡魔刀戟真是生死與共的交情吶……」垂下布帛,風飛沙閉目復睜,淡淡一句傾盡全力:
「羽人非獍寫的曲譜,竟能讓你歷盡險關,也要貼身而藏地寶貝珍惜。」
「啊?」男子聞言一愕。
「每回看你月下拿著這布帛獨飲的模樣,活像害相思似地。」女子挑眉:「換做不知道的人,真要誤會這是封情書呢。」
「呃……」男子不自覺地後退幾步。他知道風飛沙有著西風的爽朗、卻不知道風飛沙故意戲弄起人來的模樣,更肖似西風。
見男子手足無措的神態,女子幽幽一嘆,踏步上前,將布帛珍而重之地放回男子大掌中,柔聲道:
「過盡千帆皆不是,燕歸人,這一帆可要握仔細了,好生珍惜。」
伸手接回布帛,男子罕見地口吃道:
「我……我跟羽人他……我們只是……」
「只是什麼?」女子一字一句,聲聲幽幽:「只是朋友、只是兄弟?」
「這……!」面對女子反問,燕歸人當場說不出話來。
「哎、瞧瞧我,大概被你的長戟打昏頭了,滿嘴胡言亂語。」目的達成後,女子爽快轉身。「明日素還真一早便要集合眾人交待後續,早些休息罷。」
「風飛沙……」呆愣過後,回過神來的男子急急開口。
「早些休息去吧!」女子擺擺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目送女子背影,燕歸人只覺連日來的無處可訴無法可解的莫名鬱結,彷彿在這大有深意的寥寥數語間,隱隱找到紛亂糾纏的肇因。
自己與羽人非獍自然是生死與共的交情,只是……他拿著布帛的模樣,竟然像是在害……害相思?
怎麼會是害相思?怎麼能是害相思?
什麼時候、成了害相思?
眉間深深皺起。
他與羽人、是兄弟、是好友……不,曾幾何時,自己不再把羽人當做是朋友?
自己在何時何處走岔了路?
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男子認真地抱拳橫胸,坐在大石上努力回想──
難道是迷谷那六十日裡,自己強迫養成照看羽人的習慣,以致於擦槍走火跨過不該跨過的界限?
不、要說跨過不該跨過的界線,他與羽人只是為了療毒身不由己……若非為了療毒,他怎麼會去碰羽人?
只是、最後一回分手前,自己數度想觸碰羽人的念頭又該怎麼說?
大眼閉而復睜,男子直直瞪視著池中純白蓮花,想起前往天波浩渺路上,跟在隊伍後方,看著前頭染血白衫身影的自己;想起分手前涼亭裡,醉趴桌上,抬手想觸碰血暈白翼的自己。
念頭百轉千迴間,頓時一聲驚噫。
那時強自壓抑住的,連想也不敢想的,猛然在腦中炸開。
對於羽人、那時他只想、只想……把羽人緊緊抱在懷裡、哪裡也不去、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什麼也不用說。
不是療毒、不是發洩、不是替代品……
滿腦子只想──與羽人待在一起,羽人受傷生病時、在旁守護;羽人難過時、想法子逗羽人笑;夜裡不讓羽人受凍、夢裡不讓羽人傷心。
他只是想……想一直一直陪伴羽人身旁。
不只是武林有難方才會合的戡魔刀戟、而是形影不離、攜手千山萬水、萬水千山的伴侶。
一思至此,自天波浩渺別後,潛藏四肢百骸的酸澀苦楚、深深淺淺、濃濃淡淡地,緩緩滲了出來。
曾幾何時、他對羽人不再是習慣、而是喜歡?
喜歡他的堅強、喜歡他的隱忍、喜歡他的果敢、喜歡他偶爾羞澀的神情、喜歡他的執拗、喜歡他的氣味、喜歡與他同進同出、喜歡眼開眼閉時,榻旁有他作伴……
大掌捂面,燕歸人蹙眉閉目,默默承受著痛澈心扉的力道。直至此時此刻,男子才恍然大悟,自己不知不覺間,竟將這份椎心之疼強行按捺至今。
這樣逆天悖理的感情,縱使自己無忌無懼,卻怕辱沒了羽人。心細如羽人,恐怕早自己先一步發覺情況不對,才會堅持負傷分手……
所以、面對風飛沙,他不是不動心,而是心裡已有了人卻不敢承認,任由緋聞滿天飛不加以澄清阻止,下意識裡只為催眠自己放棄羽人,絲毫沒有考慮到風飛沙的尷尬立場與女兒心情……
握指成拳,男子敲打起自己額頭:
「燕歸人,你這個不知好歹、自私自利的傻子、笨蛋!」
「咳嗯!」
一聲輕嗽,喚回沉浸自虐情緒中的戰神。
男子抬眼瞧去,正是此間主人、甫歷劫歸來、刻正帶領一幫俠士對抗紫耀王朝的正道領袖素還真。
夜風中,側首看著訕訕鬆開拳頭的男子,修道人含笑開口。
「燕歸人,你似有心事,願意談談嗎?」
看著自初見面起,似乎對所有事情胸有成竹的正道領袖,燕歸人迎風吸氣,滿懷愁緒化成重重一嘆:
「素還真,可否能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減少人生的遺憾?」
「……人的一生無法避免該有的遺憾,正因為有所遺憾,方能使人更加珍惜當下。」負手於後,修道人款款談來。
「若像你這般擁有足夠力挽狂瀾的智慧,我希望能有所改變。」
看著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掌,男子微微苦笑;像他這樣一味只知掄槍弄戟,事情只有越攪越糟。
修道人揚起眉稍。「你太抬舉素某了,素某只是順勢而為,避去淹沒在洶湧江潮之下,卻永遠不及一種人。」
「哦?」
「無論是為情、為義、為愛,而能不顧一切,快意而為的人。」素還真微笑道。
思慮太多、顧忌便多,處處考量步步機心的結果,除非算無遺策,等閒放不開手。
素還真的意思是,比起智者來,身為掄刀弄槍的俠士,他更能夠不問立場拋開一切、隨心所欲快意而作麼?
沉默半晌,男子重重頷首。「……你的意思,我明白。」
伸手一拍男子肩頭表示恤勉後,正要踱步離開的修道人倏然停步回首:
「燕歸人,關於羽人非獍……」
男子虎目聞言大睜。「嗯?羽人非獍?他怎麼了?」
琉璃仙境之主當下眼珠一轉,只道:「沒什麼,只是想,羽人非獍沒能來得及趕回參加這場大戰,日後江湖史論起,六翼刀法不免少掉一樁重大業績。」
男子沉默不語,心中五味雜陳。
「大戰將至,放開一切,好好休憩吧。」修道人淺笑頷首,轉身而去。
坐回大石上,燕歸人十指交握,定下心緒,內息流轉閉目養神。
面對即將隨著旭日東昇到來的中原大戰,身為主戰兵力的他,沒有疼痛的餘裕。只能暫時將煩人心思拋諸腦後,待至鍘龑功成,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之後……他大可以不顧一切,快意而為……
隨著唇瓣喃喃張合,糾纏男子胸臆數月之久的紛亂心結登時迎刃而解。
既然素還真都這麼說了……
第一道曙光下,燕歸人露出許久未曾展露的爽朗笑容。
羽人,且等明天,等這場仗打過,等我……!
夜月曙星 2007/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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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寫到素老大出來了~~!YA!
忘了講,這隻素老大,就是無間道第6回【戰神的願望很卑微─裏‧副標:燕仔退場的理由XD】裡頭剛跟吞佛幽會(大誤)回來的那隻素老大喔~(瞇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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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羽飛實體書‧開放預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