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飛、何處歸。
弦歌揚、羽飄訣。
挽流霞、踏飛雪。
人間鐵、補天裂。
江湖夢、容易覺。
且共我、醉明月。
燕燕羽飛
冬盡春來、烏飛兔走。
在醫者四處奔走尋覓珍貴藥材配方醫治、與青年悉心照料下,日子一天一天平靜渡過,耗費大半年專心療養後,煙仔的身體狀況一點一滴逐漸好轉──
斷裂骨骼重新長好,肩膀不再一高一低、走起路來不再跛行,原本專由羽人負責的劈柴挑水等粗活,漸漸成為二人輪流分擔的家務。
喉頭遭受重擊的創傷雖無法盡復原貌,起碼說話聲音不再喑啞難聽,羽人夜間就寢前練琴時,偶然發現煙仔竟跟著低聲哼唱,不免又驚又喜。
肺部重創無法完全根治,但夜裡犯咳次數漸少,即使發作也不再嘔心瀝血似地讓人不忍與聞,之前設下不許出屋吹風的規定跟著解禁,於是每隔一段時日進鎮的採買,成為蝸居已久的煙仔最喜歡自願的工作。
濁黃的眼眸漸漸恢復清明,體格雖仍略嫌清瘦,卻也不像初來到時那般枯槁如柴風吹便倒的模樣,近來更是食量大增,增加生肌長肉的速度,眼看著即將恢復高大身材應有的厚實體格,最近一回羽人獨自採辦什貨,甚至遇上家有妙齡女兒的店家直接詢問煙仔是否有成家立業的打算。
面對這樣尷尬的問題,白衫青年當場支支唔唔回答不出來。
大半年的同居看護生活,自己幾乎忘記,看起來穩重憨厚的男子,長輩緣與桃花運一向好得出奇,連纏著繃帶看不清臉龐,也擋不住少女心儀的目光。
講到桃花運,久未想起的人物浮現心底──那個蒼雲戰前與燕歸人結伴行走武林的女子──風飛沙。
擅長使快刀的風飛沙,行俠仗義的風飛沙──比起尋常人家的閨女,這樣一個江湖奇女子,似乎更匹配得起男子的戰神威名。
前提是,男子的武功必須要能恢復如常;如果恢復不了,娶個尋常人家的姑娘,耕田種地,生幾個胖小子,過著寧靜的退飲田園生活,也可以。
自己只要能住在左近,受不了時出去遊歷五湖四海,想念時回來探望幾日,便足矣。
如此一來,自己與現下的煙仔,至少能夠友誼長存。
話不能說盡、勢不能去盡,凡事太盡,緣份必定早盡。
青年想起天波浩渺前的別離。
這一回,得想辦法為自己留下餘地。
§
自成年踏入江湖以來,與羽人一同隱居的這大半年,是男子記憶中最為平安喜樂的一段日子。
羽人劈柴、他挑水;羽人下廚、他洗菜;羽人練琴、他旁聽;羽人採買、他幫忙提貨。
原以為,日子可以這麼簡簡單單快快活活地過,直到日前醫者回診時,告知他可以拆除臉上繃帶的消息。
拆除臉上繃帶,臉便藏不住了……只是這張臉……
蹲踞溪畔洗完衣物的男子,就著水面照影緩緩拆卸包覆頭首的繃帶。
映在水中的,是張風刀霜劍刻劃出似曾相似的容顏。
最後一戰裡,他頭部受到重擊,又在山崩時遭土石削傷,當日獲救清醒時,醫者曾經委婉解釋──雖然傾盡全力救回他的性命,但他的臉恐怕無法恢復昔日舊貌,只能儘量補救。
雖然醫者已再三保證癒後成效,他還是沒有自信拆下繃帶面對羽人非獍。
上回進鎮採買,他曾試著露出自己的新癒面容,認出他聲音的店家女兒只是用好奇眼光頻頻打量,未曾有驚恐的反應──顯然經過近一年的調養,傷口收口生肌後,在普通人眼裡看來,自己這張臉已不再嚇人。
這樣的話,應該也不會嚇到同居的青年了吧……
看著因溪流波動扭曲的面容倒影,男子濃眉微蹙。
乍看來,好像是自己;細端詳,又不是自己。
全身繃帶僅剩臉上的還沒拆,再纏下去,好像越來越欲蓋彌彰、越來越難交代……
只是,看到這張臉,羽人會不會起疑?會不會發現,煙仔其實是燕歸人?
正在煩惱暗嘆時,忽然聽到身後青年呼喚──
「煙仔?」
驚嚇之下,男子對著溪面連忙要將頭臉重新纏起,一垂首,只見青年晶晶亮亮的眸子,映照在水光波影裡。
§
跟隨男子腳步來到溪畔,起初只是青年的無心之舉。
連續幾日煩惱著如何開口向男子提出關於未來的建議,青年偶然發現──男子提著竹籃出門的背影,似乎當真恢復了以往的挺拔穩健,難怪能吸引鎮上少女的眼光……仍在思忖間,青年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跟在男子後頭。
正當暗笑自己心不在焉,準備悄然離去時,青年眼角餘光瞥見男子開始動手拆卸纏臉布條,腳步就此釘在原地。
突然,好想念那張臉。
一眼也好,好想看看……那張令自己午夜夢迴輾轉反側、今生註定無法擁有的容顏。
看過之後,便開口詢問早該問出口的問題──青年對自己許下諾言。
鼓足勇氣,邁步上前。
功力未復的男子顯然未曾發覺後頭有人來到,正獨自對著水面興嘆。
青年定定垂眸,望向溪水倒影,平靜提問:「煙仔?」
§
耳裡聽得青年呼喚,肯定自己無處可躲無法可藏的男子暗暗叫苦,硬著頭皮緩緩回頭。
一抬眼,對上青年瑩瑩發亮的雙眸。
只見青年唇瓣微微張合,似乎要說些什麼,卻又半晌說不出口。
「羽人,你找我?有什麼事嗎?」男子努力保持平穩的語調,以屬於煙仔的低沉口吻回應。
青年眨了眨眼,片刻方道:「……你臉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一點都不嚇人,以後不用再綁繃帶了,煙仔。」
聽到青年對於煙仔容貌的評語,男子懸在心中的大石登時落地──所以、這張臉羽人當真認不出來?好險……
接著青年的話頭,男子順勢報備:「素大夫上回說,我應該不需要再纏繃帶了。」
「那很好。」青年淡淡一笑,「這樣、也好……最重要的臉已經恢復如常,其他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不會去嚇到人家姑娘了。」
「人家姑娘?」男子聞言一愣:「什麼姑娘?」
「沒什麼。」青年轉過身,「晚餐好了,進屋吃吧。」
伸手摸了摸臉,男子快步跟上同伴。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居處,一如往常添飯佈菜打點完畢挨著桌緣正準備開動時,青年拉開食櫥,矮著身子自櫥內深處取出兩只酒罈,上頭各自倒扣一只陶碗,邊擺上桌面邊道:
「這酒放了大半年,今日慶祝你傷勢痊癒,總算可以開罈暢飲一番。」
將其中一罈放置男子面前,青年自己抱起另一罈,率先掀開封蓋傾滿自己陶碗:「今晚我們痛痛快快喝個夠!」
睽違已久的酒香撲鼻而來,加上青年爽快勸酒下,男子豪氣頓起,跟著開罈滿注陶碗,高舉過肩,道:「羽人,我先乾為敬!」
§
酒過三巡,青年藉著酒意,醉眼朦朧看似無心地隨口道:「煙仔,我有話問你……」
已有幾分醉意的男子把玩酒碗,揚眉:「嗯?」
「你……」青年欲言又止,話未出口,捧著陶碗仰頭又是一杯。
男子眼微瞇,「羽人,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的,儘管開口便是。」
閉目復睜,青年深深呼氣,緩緩問道:「老實說,是不是有姑娘在等你?」
「姑娘在等我?」男子雙眸圓睜,愣愣重覆問題。
「嗯……」青年輕輕點頭。
男子大奇。「羽人,你為何突然這樣問?」
「那日乾貨店老闆問我,你家裡是不是有媳婦在等著,如果沒有,他膝下就兩個女兒,沒有兒子,你若是孤家寡人,可以考慮……」青年垂眼低聲,「所以,我才想到,你年紀也差不多了,是不是有姑娘在等你……如果有,說實話、沒關係的……」
「怎麼?看護我看成習慣,現下連這種事也要攬在身上了麼?我這副德性,怎麼會有姑娘在等我?」見青年一臉莫名擔憂,男子失笑道,「要說年紀,羽人,你與我年紀差不多吧?怎麼老闆不問你?」
青年皺眉,「一碼歸一碼……你跟我、又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一樣是孤家寡人,一樣是適婚年紀。論體格有體格、論人品有人品。」男子揚眉:「羽人非獍,別瞧輕了自己。老闆想問的對象是你吧?」
「就說了不是我。」青年耐住性子,「燕……煙仔,真的沒人在等你?」
是我在等人,不是人在等我──這樣應該不算數。
男子沉默片刻,方道:「真的沒有。」
那風飛沙呢?燕歸人,你真打算騙我騙到底……?
喉頭酸味泛起,青年捨去陶碗直接捧起酒罈牛飲。
「羽人,別喝這麼猛,當心……」男子伸手試圖拿走青年酒罈。
「別攔我喝酒!」青年一面挪動身體往後閃,一面沒好氣地回應。
「羽、人、非、獍!」
男子拉下臉,沉腕使勁,瞬間成功奪過酒罈,對男子手上力道始料未及的青年,連人帶罈被拉過、一頭撞進男子懷裡。
「嗚……!」
額頭抵住男子肩頭,青年發出低聲哀鳴。
「羽人,對不起,我太用力了,你還好罷?」忍住肩膀撞擊疼痛,男子伸手抬起羽人下巴,急急關切。
連力氣都恢復到這種程度了嗎?接下來武功全復想必也指日可待……
微醺醉眼朦朦朧朧地勾望男子,青年只覺五味雜陳──
真好、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回去找風飛沙團聚了。
會使快刀的風飛沙、行俠仗義的風飛沙、想必定是位美麗動人爽朗大方的女子……
光是想到男子跟素未謀面的女子併肩站在一起的模樣,心口一動一痛,陣陣作疼。
青年苦笑。
自己畢竟沒有寬闊的胸襟。
話不能說盡、勢不能去盡、凡事太盡、緣份、緣份……
盡就由它盡吧!
屏息閉眸,青年直起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環攬男子頭頸,一吻而落,傾注鬱悶心情。
§
青年迎上面來時,男子先是一驚。
驚愕過後,只覺胸口鼓動節奏加劇,頃刻間充塞著快要炸開四射的愉悅歡欣。
想也不敢想,竟能有這麼一天──
原來、羽人對自己有意。原來、自己不是單相思。
原本怕事實拆穿,會把青年嚇跑,現下,說什麼他也要把人留下來。
只是羽人吻的是煙仔,還是燕歸人?雖然都是自己,可是話得挑明了才行。
男子忍住萬分難捨的狂喜,大掌小心翼翼,緩緩扳開青年環抱的臂膀。
§
將男子的後撤解讀成排拒的肢體動作,青年窘迫之餘猝然放手,瞬間起身衝向門邊。
「羽人非獍!不要逃!不准走!」
男子跟著起身,一聲大喝,成功阻住正要遁走的白衫身影。
要算帳麼?青年苦笑回頭。「事已至此,沒什麼好說的了。」
這傢伙在鑽什麼牛角尖?性格決定命運,就是這樣的自卑個性,缺乏自信缺乏得莫名其妙,才會平白錯過一次又一次幸福快樂的機會……
不過,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事已至此,底牌現開,一賭輸贏吧!
男子瞇眼,一字一句地道:
「你這一逃,難道非要燕歸人再死一次不成?下次再送上門的,可不保證是鬼門關前被拉回來的活人。」
話聲入耳,青年身軀微震,幽幽抬眸望向站在桌前的男子。
「你……總算承認了。」青年閉眼,輕輕地道。「煙仔、燕歸人。」
「我不是故意要隱瞞,一開始真是怕嚇著你,後來……想到你每回見了人就跑,如果坦承事實又讓你逃走,不要說我傷勢未復,就算復原了,天底下誰追得過羽人非獍的三雙翅膀兩隻腳?」與其說是解釋,男子更像在埋怨。
「你、你幹嘛來追我……」
青年低聲疑問,琢磨著男子言語,心頭酸澀不知為何漸漸淡去。
「我管不住自己。」男子緩緩步前,爽爽快快地道。
「咦?」青年聞言又是一驚。
看著滿臉狐疑的青年,男子忍不住喟嘆:
「羽人,你可知道,燕歸人是個笨到沒藥救的傻子?」
迎望男子似笑非笑的熱切凝視,青年只覺耳根陣陣發燙。從來想也不敢想的念頭一但被挑動,心湖中不禁漾起清清淡淡的蜜蜜甜意,當下只聽到自己聲音微顫地問:「怎麼說……?」
有些事,不需要開口。有些話,卻一定得說了才能算數。
伸手抓住白衫衣袖,男子緩緩道來,「你說過,不要把你當兄弟;後來又說,我們是好到不能再當朋友的朋友……」
垂眼看著自己被男子緊緊握住的手臂,即使抓握的力道大得有點疼,青年只覺身在夢中。「我、我……」
伴隨醇厚如酒的淺淺笑聲,大掌向上攀移,一路來到青年頰側,以指側輕撫摩娑:「你這樣薄的臉皮,這麼明顯的示意,我幾次下來竟然都有聽沒有懂,是不是真的算笨得可以?」
男子大掌張開,珍而重之地捧住近在眼前的容顏。
「你這話讓我苦惱了好久……方才終於懂了,你其實不是想跟我絕交吧?」男子成竹在胸句句進逼,「或者,我又誤解了你的意思?」
用盡全身力氣,青年堅決搖頭。
「那就好。羽人,我答應你──從今而後,不做朋友,不做兄弟。」
男子單槍直入、話出如戟:「只是你也得同意,日後與燕歸人天涯海角,朝朝暮暮,永永遠遠在一起。」
天涯朝暮,共飲共裘,甘苦同舟,生死不離。
耳畔響起的,是情深義重的許諾;映入眼簾的,是情深義重的燕歸人。
夢耶?幻耶?羽人非獍閉起雙眼。
「燕歸人,你這傻子,何必……」
伸手覆住撫摸自己臉龐的大掌,青年話聲微哽,水珠盈眶,滑過頰畔。
夜月曙星 2008/01/01
男子低首,以唇挽淚。
風斜入窗,寸寸如縷,天際雲破月來,屋內雙影合一。
【燕燕羽飛‧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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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雨上眾道友們都在罵這兩隻鳥笨,
想到之前怕被眾家燕羽迷抗議換掉的原始篇名……
其實、本來這篇故事的篇名就叫做「笨鳥亂飛」的,
有編編當初為某月部落格做的看板為證:
呼呼呼~~所以笨是應該的啦!
本來就是要寫笨鳥一對的咩~~(身後同時飛來寂滅刀與孤問槍)
是說……(摸下巴)感覺好像可以直接在這裡完結不用寫H了……(遭眾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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